“你預備到桃林村去做什麼呢?那裏有你的親戚或家門?……那裏現在不大平安,頂好你莫要去,你是一個小孩子。”

問我為什麼到桃林村去,這我真難以答應出來。我說我去找親戚及家門罷,我那裏本來沒有什麼親戚和家門;我說我去入夥當土匪罷,喂,這怎能說出呢?說出來,恐怕要……不能說!不能說!我隻得要向這倆老人家說謊話了。

“我有一位堂兄在桃林村耕田,現在我到他那兒去。老爹爹!你說那裏現在不平安,到底因為什麼不平安呢?莫不是那地方有強盜——”

“強盜可是沒有了。那裏現在駐紮著一連兵,這兵比強盜差不多,或者比強盜還要作惡些。一月前,不錯,桃林村聚集了一窩強盜,可是這些強盜,他們並不十分擾害如我們這一般的窮人。現在這些官兵將他們打跑了,就在桃林村駐紮起來,搶掠不分貧富,弄得比土匪強盜還厲害!唉!現在的世界——”

我聽老頭兒說到這裏,心裏涼了半截。糟糕!入夥是不成的了,但是又到何處去呢?天哪!天哪!我隻暗暗地叫苦。

“現在的世界,我老實對少先生說,真是弄到不成個樣子!窮人簡直不能過日子!我呢?少先生!你看這兩間茅棚,數張破椅,幾本舊書,其他什麼東西都沒有;一個二十餘歲的兒子,沒有法想,幫人家打長工;我在家教一個蒙館以維持生活,我與老妻才不至於餓死;本來算是窮到地了!但是,就是這樣的窮法,也時常要挨受許多的擾亂,不能安安地過日子。

“我教個小書,有許多人說我是隱士,悠然於世外。喂!我是隱士?倘若我有權力,不瞞少先生說,我一定要做一番澄清社會的事業。但是,這是妄想啊!我與老妻的生活都難維持,還談到什麼其他的事業。

“少先生!我最可惜我的一個可愛的兒子。他念了幾年書,又純潔,又忠實,又聰明,倘若他有機會讀書,一定是很有希望的;但是,因為家境的逼迫,他不得已替人家做苦工,並且嚐受盡了主人的牛馬般的虐待。唉!說起來,真令人……”

老頭兒說到此地,隻是歎氣,表現出無限的悲哀。我向他表示無限的同情,但是這種同情更增加我自身的悲哀。

王老頭兒(後來我才曉得他姓王)的家庭,我仔細打量一番,覺著他們的布置上還有十分雅氣,確是一個中國舊知識階級的樣子,但是,窮可窮到地了。我初進門時,未顧得看王老頭兒的家庭狀況,病中又不曉得打量,病好了才仔細看一番,才曉得住在什麼人家的屋子裏。

老夫妻倆侍候我又周到,又誠懇。王老頭兒天天坐在榻前,東西南北,古往今來,說一些故事給我聽,並告訴了我許多自己的經驗,我因之得了不少的知識。迄今思之,那一對老人家的麵貌,待我的情義,宛然尚在目前,宛然回旋於腦際。但是,他倆還在人世麼?或者已經墓草蓬蓬,白骨枯朽了……

當時我病好了,勢不能再常住在王老頭兒夫妻的家裏,雖然他倆沒有逐客的表示,但是我怎忍多連累他倆老人家呢?於是我決定走了。臨行的時候,王老頭兒夫妻依依不舍,送一程又一程,我也未免又灑了幾點淚。他倆問我到什麼地方去,我含糊地答應:

“到……到城裏去。”

其實,到什麼地方去呢?維嘉先生!何處是不幸者的駐足地呢?我去了!但是到什麼地方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