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華聽了他這段話,不禁笑迷迷地,嫵媚地,用手掌輕輕地將他的腮龐擊一下,說道:

“啊!你真是一個怪人!也許每一個真正的革命黨人都有一種奇怪的特點。不過象你這樣的人,我隻看見你一個……”

第二天下午兩點鍾。

在一間木器略備的形似辦公室裏,開始了中央與區委的聯席會議。腿傷還未痊愈的林鶴生做了一個簡要的關於此次暴動的報告。他報告了之後,請黨與以處分,因為他承認自己實在做了許多錯誤。大家都很注意地聽著。大家都似乎有很多的意見要發表,但沒有一人決定先發言,都隻向鄭仲德望著,似乎一定要等他先發言的樣子。鄭仲德這時右手撐著頭,左手卷著胡子,雙眉皺著,深深地在思維。卻並沒有預備先發言,因此,會場內寂默了幾分鍾。最後還是鄭仲德感覺到寂默之可怪了,遂抬頭向大家望一望,說道:

“你們為什麼都不發言呢?今天這個問題很重要,大家應當詳細地討論一下才是。請大家發表意見!”

矮小的,麵色黝黑的,戴著近視眼鏡的魯德甫首先發言了。他欠起身來,如在講堂上講功課也似的,頭搖著,手擺著,浩浩地長篇大論起來。他說話是有方式的,開始總是說,這件事情或者可以如此做去,或者又可以如彼做去,天下事情原因多而結果亦多,我們總不可以呆板……他的幾個“然而”一轉,就可以花費一兩點鍾的時間。他愛先說話,又愛多說話,說起話來起碼要延長二十分鍾之久。大家都怕聽他說話,尤其是不愛多發言的年青的曹雨林。曹雨林每一見魯德甫立起來要發言時,便覺著頭有點發痛。今天他的頭又要發痛了。魯德甫這時已經說得很久了,然而還是在那裏不斷地“然而”。曹雨林不禁氣起來了;想道,討厭!已經說了這麼許多,還是在那裏咬文嚼字的,似乎人家都不明白的樣子,其實誰個不明白呢?說了這樣一大篇,也不知他到底想說些什麼!……討厭!真是可以歇歇了……

“德甫!請你放簡單些!”鄭仲德也不耐煩起來了。

“我們要注意每個人發言的時間!”曹雨林忍不住了。

“好!我的話就快完了。……”

真的,魯德甫這一次,總算是很快地把自己的意見發表完了。當他停止住的時候,年青的曹雨林不禁長噓了一口氣,如卸下一副重擔子也似的。

接著魯德甫而發言的,有瘦而長的易寬,架子十足的何樂佛,蓄著胡子的林鶴生,及說話不大十分響亮的華月娟。至於史兆炎呢?他現在躺在床上不能起來——他是何等地想參加這一次的會!他是何等地想與諸位同誌詳細討論這一次暴動的意義!但是他現在躺在床上,被討厭的病魔纏住了。而楊直夫呢?醫生說要他休息,老頭子教他暫時離開工作,而秋華又更勸他耐耐性,把身體養好了再做事情。是的,直夫今天也是不能來參加這個會的。不要緊,他倆雖然不能到會,而會議的結果,自然有華月娟回去報告史兆炎,秋華回去報告楊直夫。這是她倆的義務。

大家你說一句,我說一句。有的說,這回事情未免動得太早了,時機沒有成熟;有的說,應當等到北伐軍到上海時才動作就好了;有的說,這都是魯正平一個人壞了事。

鄭仲德總是皺著眉頭,靜默地聽著大家說話。

大家正在討論的當兒,忽聽見敲門聲。曹雨林適坐在門旁邊,即隨手將門開開一看,大家不禁皆為之愕然。進來的原來是大家都以為不能到會的,應當在家裏床上躺著的楊直夫!這時的秋華尤其為之愕然,不禁暗暗懊喪地歎道:

“唉,他老先生又跑來了!真是莫名其妙,沒有辦法!……”

秋華真想走向前去,輕輕地打他幾下,溫柔地罵他幾句:你真是胡鬧!你為什麼又跑到這兒來了呢?你不是向我說過,你要聽醫生的話,聽我的話嗎?你不是向我說過,坐在家裏靜養不出來嗎?你為什麼現在又這樣子?但是此地是會場,不是家裏!在家裏秋華可以拿出“愛人”的資格來對待直夫,但是在此地,在此地似覺有點不好意思罷。

“你真是有點胡鬧!我不是向你說過嗎?”鄭仲德說著,帶點責備的口氣。

病體踉蹌的直夫似乎沒有聽到鄭仲德的話的樣子,也不注意大家對於他的驚愕的態度,走到桌邊坐下。坐下之後,隨手將記錄簿抓到手裏默默地一看:這時大家似乎都被直夫的這種神情弄得靜默住了。會議室內一兩分鍾寂然無聲。直夫略微將記錄簿看了一下,遂抬頭平靜地向鄭仲德問道:

“會已經開得很久了罷?”

“…………”鄭仲德點點頭。

“我是特為跑來說幾句的。”

“那麼就請你說罷!”

秋華這時真是有點著急:勸阻他罷,也不好;不勸阻他罷;也不好。他哪可以多說話呢?說話是勞神的事情,是於他的病有害的,他絕對不可多說話!但是他要說話,我又怎能勸阻他呢?唉!真是一個怪人!活要命!……直夫立起身來正要說話時,忽然感覺到坐在靠牆的秋華正在那裏將兩隻細眼內含著微微埋怨的光向他射著。他不禁回頭向她看了一眼,心中忽然起了一種憐憫秋華的情緒,但即時回過頭來又忍壓住了。他一刹那間想道,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要說話,我不得不說話!也許我今天的說話對於我的病是不利的,但是對於革命卻有重大的意義。是的,我今天應當多說話!革命需要我多說話!……

直夫開始說話了。你聽!他說話時是如何地鄭重!他的語句中含蓄著倒有多少的熱情!有多少的膽量!當他說話時,他自己忘記了他是一個病人。同誌們也忘記了他是一個病人。真萬料不到在他的微弱的病軀中,蘊藏著無涯際的偉大的精力!秋華這時看著直夫說話的神情,聽著他的語言的聲音,領會他的語言所有的真理,不禁一方麵為他擔心,而一方麵感覺著愉快。啊,還是我的直夫說得對!還是我的直夫見得到!啊啊,他是我的直夫……秋華自己不覺得無形中起了矜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