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著靜聽下去……後來,她聽見右首有什麼說話的聲音,便扭過頭來,看是怎麼一回事。就在這個當兒,她看見有一個四十歲左右,蓄著八字須,象一個政客模樣的人,睜著兩個閃爍的餓眼向她釘著,似乎要將她吃了也似的。曼英已經有了很多的經驗,便即刻察覺到那人的意思,向他很嫵媚地微笑了一笑。這一微笑便將那人喜歡得即刻把胡子翹起來了。曼英見著這種光景,不禁暗自好笑。今晚又捉住了一個小鳥兒了,她想。她低著頭立起身來,向著門外走去。她覺著那人也隨身跟來了。她不即刻去睬他,還是走著自己的路,可是她聽見一種低低的,顫動的聲音了:
“姑娘,你到那裏去?”
“回家去。”曼英回過臉來,很隨便地笑著說。
“我也可以去嗎?”那人顫動地問,如在受著拷刑也似的。
曼英搖搖頭,表示不可以。
“到我的寓處去好嗎?”他又問。
曼英故意地沉吟了一會,做著很懷疑的樣子問道:
“你的寓處在哪裏?你是幹什麼的?”
“我住在遠東飯店裏,我是幹……啊,到我的寓處後再談罷……”
曼英很正確地明白了,這是一個官僚,這是一個什麼小政客……
“好罷,那我就跟你去。”
眼見得曼英的答應,對於那人,是一個天大的賜與。走進了他的房間之後,他將曼英接待得如天神一般,這大概因為他見著曼英是一個女學生的打扮,而不是一個什麼普通的野雞……今夜他要嚐一嚐女學生的滋味了,可不是嗎?可是曼英進了房間之後,變得莊重起來了。她成了一個儼然不可侵犯的女學生。
“你將我引到你的寓處來幹嗎呢?”曼英開始這樣問他。
“沒有什麼,談談,嚇嚇……我是很喜歡和女學生談話的,嚇嚇……”
“你到底是幹什麼的?”曼英用著審問的口氣。
“姑娘,你想知道我是幹什麼的?”無論曼英的態度對他是如何地不客氣,而他總是向著曼英笑。“你看我象幹什麼的?嚇嚇……在政界裏混混,從前做過廳長,道尹,……現在是……委員……”
“原來是委員大老爺,”曼英忽然笑起來了。“失敬了!我隻當你先生是一個什麼很小很小的走狗,卻不料是委員大老爺,真正地失敬了!”
“沒有什麼,嚇嚇……”
曼英在談話中,忽而莊重,論起國家的大事來,將一切當委員的人們罵得連狗彘都不如,忽而詼諧,她問起來這位委員先生討了幾房小老婆,是不是還要她,曼英,來充充數……這簡直把這位委員先生弄得昏三倒四,不明白這一位奇怪的女郎到底是什麼人,現在對他到底懷著什麼心思。他開始有點煩惱起來了。他急於要嚐一嚐女學生的滋味,而這位女學生卻是這樣地奇怪莫測……天曉得!
他正在低著頭沉思的當兒,曼英靜悄悄地走到他的身邊,冷不防將他的胡子糾了一下,痛得他幾乎要跳起來。但是他的歡欣即刻將他的苦痛壓抑住了。曼英已經坐在他的懷裏,曼英已經吻著他的臉,拍著他的頭叫乖乖……這或者對於他有點不恭敬了,但是曼英已經坐在他的懷裏,他快要嚐到女學生的滋味了,還問什麼尊嚴呢?……他沉醉了,他即刻就要……
“請你慢一慢嗬!”曼英忽然離開他的懷抱,在他的麵前跳起舞來,做出種種妖媚的姿態。
“姑娘,你可是把我急死了!”
“急死你這個雜種,急死你這個貪官汙吏,急死你這個老狗。”曼英一麵罵著,一麵仍獻著嫵媚。
“姑娘,你罵我什麼都行,隻要你……唉,你可是把我急死了!”
“如果你要我答應,那除非你……”
“除非我怎樣?你快說呀!”
“除非你喊我三聲親娘……”
“呃,這是什麼話!”
“你不肯嗎?那嗎我就走……”
曼英說著說著,便向房門走去,這可是把這位老爺嚇壞了,連忙立起身來將曼英抱住,哀求著說道:
“好罷,我的親娘,什麼都可以,隻要你答應我。”
“那嗎你就叫呀!”曼英轉過臉來笑著說。
這個委員真個就叫了三聲。
“哎喲,我的兒,”他叫完了之後,曼英拍著他的頭說,“你真個太過於撒野了,居然要奸起你的親娘來……”
曼英現在想來,那該是多末可笑的一幕滑稽劇!她,曼英,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姑娘,而那位四十歲的委員老爺居然叫起她親娘來,那豈不是很奇特的事情嗎?
然而曼英還做過更奇特的事情呢……
那是第三次,在夜晚的南京路上。曼英逛著馬路,東張張西望望,可以說沒有懷著任何的目的。雖然在這條馬路上,她曾捉住過許多小鳥兒,可是今晚她卻沒有捉鳥兒的心思。那捉鳥兒雖然是使曼英覺得有趣的事情,然而次數太多了,那也是使曼英覺得疲倦的事情嗬。不,今夜晚她不預備捉鳥兒了,和其餘的人們一樣,隨便在馬路上逛一逛……
於無意中她見著那玻璃窗前麵立著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年,帶著紅頂子的黑緞帽。再近前幾步,幾乎和那少年並起肩來了,她看見他真是生得眉清目秀,配稱得一個美貌的小郎君。他向那玻璃窗內陳列著的物品望著,始而沒注意到曼英挨近了他的身邊,後來他覺察到了,在他的麵孔上不禁呈露出一種不安的神情來。他似乎想走開,然而又似乎有什麼躊躇。他想扭過臉來好好地向曼英望一望,然而他有點羞怯,隻斜著眼向曼英瞟了一下。曼英見著他那種神情,便更挨緊了他一些,——於是她覺得他的身體有點顫動了;在電光中她並且可以看見他的臉上泛起紅潮來。
“這是一個初出巢的小鳥兒嗬……”曼英這樣想道,便手指著窗內的貨物,似問非問地說道:
“那到底是做什麼用的?真好看呢……”
“那是……女子用的……花披巾……”這個初出巢的小鳥兒很顫動地說。這時他舉起眼來向曼英望了一望,隨又將頭扭過去了,曼英覺著他是在顫動著。
“同我一塊兒去白相,好嗎?”曼英低低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