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問題中一個大爭點(1 / 3)

國語問題中一個大爭點

京語?

國音京調?

在討論這個爭點之前,應當先把一個謬誤的觀念校正。這觀念就是把統一國語的“統一”,看做了統一天下的“統一”。所謂統一天下,就是削平群雄,定於一尊。把這個觀念移到統一國語上來,就是消滅一切方言,獨存一種國語。

這是件絕對做不到的事。語言或方言,各有它自然的生命。它到它生命完了時,它便死;它不死時,就沒有什麼力能夠殘殺它。英國已經滅了印度了,英語雖然推廣到了印度的一般民眾,而種種的印度語,還依然存在。瑞士的聯邦政府早已成立了,而原有德意法三種語言,還守著固有的地域,沒有能取此代彼,以求“統一”。法語的勢力,不但能及於法國各屬地和比利時瑞士等國,而且能在國際上占優越的地位,然而在法國本境,北部還有四種近於法語的方言,南部還有四種不甚近於法語的方言,並沒有消滅。從這些事實上看來,可見我們並不能使無數種的方言,歸合而成一種的國語;我們所能做的,我們所要做的,隻是在無數種方言之上,造出一種超乎方言的國語來。我的意思,必須把統一國語四個字這樣解釋了,然後一切討論才能有個依據。

既然國語是超乎方言的,就可見兩個方言相同的人,本來用不著國語;所要用的,隻是方言相異的人。正如我們在倫敦時,看見了廣東人不能說話,就隻能借用英語;英語就可以算是我們的臨時國語了。我們在不得已時,連外國語也要借來做臨時國語,可見我們理性中,本有犧牲的精神存在著。那麼,現在要製造國語,要我們稍稍犧牲一點,而於我們原有的方言,並不加以損害,我們又何苦不肯呢?所以現在討論國語中一切問題,隻須從事實上著想;從前因為誤會了“統一”兩字,發生許多無謂的意氣爭執,已過了也就算了。

我的理想中的國語,並不是件何等神秘的東西,隻是個普及的,進步的藍青官話。所謂普及,是說從前說官話的,隻是少數人,現在卻要把這官話教育,普及於一般人。所謂進步,是說從前的官話,並沒有固定的目標,現在卻要造出一個目標來。譬如我們江陰的方言,同官話相差的很遠。從前江陰人要學官話時,並沒有官話的本子,隻是靠著經驗;他今天聽見有人稱“此”為“這”,稱“彼”為“那”,他就說起“這”與“那”來,後來覺得沒有什麼阻礙,他就算成功了;他明天又聽見有人稱“何物”為“什呢羔子”,他也照樣的說,久後才覺得這是一句江北話,不甚通行,必須改過,他就算失敗了。他這樣用做百衲衣的辦法,一些些湊集,既然很苦,成績也當然不好。但他有一種不可忽視的精神,就是他能暗中摸索,去尋求中國語言的“核心”。我們現在要講國語教育,隻須利用這種向心力,把一個具體的核心給大家看了,引著大家向它走。我並不敢有過奢的願望,以為全中國人的語言,應當一致和這核心完全密合;我隻想把大家引到了離這核心最近的一步——就是我們見了廣東人,可以無須說英國話的一步。

這樣,我們可以說到核心的本身了。我簡單的說,我實在不讚成京語。

我並不是不願意使北京以外的多數人,曲從北京的少數人,因為這種的曲從,結果還是自己便利。我也並不是說用了京語,我們的犧牲就太多了;我們本有犧牲的精神,即使我們說“鹿”,北京人要說“馬”,我們又何嚐不可以說。我所顧慮的,隻是事實。

第一,在京語範圍以內,自“內庭”以至天橋,言語有種種等級的不同。我們該取那一種呢?於是有人說:以北京中等社會所用的語言為標準。這顯然是直抄了英國但尼爾瓊司的老文章,瓊司主張英語的音,應當以倫敦中等社會的音為標準(注意:瓊司所說的隻是音,我們說到國語,還有許多音以外的事項),已受了許多英國學者的非難。但平心而論,他的見解還不錯,因為他所說的中等社會,並不是空空洞洞的:他指出了一個宿食學校,當做中等社會的代表。這宿食學校,就是吳稚暉先生所說的飯桶學校,實在是個很可笑的東西,但在倫敦社會中所占的勢力,可著實不小。這是因為英國的公立學校,所造就的隻是個有青黃不接的學生。凡在公立學校畢業的學生,大都隻有進商店或工廠做學徒的資格,要進大學,或要在工商界中占到較高的位置,就非另行經過一個預備學校不可。而這種預備學校,公立的可很少。又這個期間的學生,年紀平均在十四五歲以至十八九歲之間,在父兄方麵,可算得最難管理的一期;而要叫職業很忙的父兄,分出許多精神來管理這班麻煩的大孩子,也是苦事。因此宿食學校,就應運而生,特別發達;做父兄的,也樂得費一些錢,把他孩子的學業,宿食,管理,一起交給別人代辦。從這上麵看,可見宿食學校的語言,並不隻是宿食學校校門以內的語言,其勢力可及於大學學生和工商界的高等執事。而各宿食學校的語言,又何以能統一呢?這是因為宿食學校的先生,雖然可笑,總也是大學出身,師母,亦許當初也是宿食學校的學生。這樣經了許久時候的盤滾下來,其語言當然可以成為一種風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