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讀的小說都是無聊的舊小說,有什麼讀頭。我介紹一種新的哀情小說給你讀吧。”
我心裏不服輸,因為我當時是正在耽讀《花月痕》、《品花寶鑒》、《紅樓夢》及《碎琴樓》。
“還有什麼好的新小說呢?”
“冷紅生譯的《巴黎茶花女士遺事》。”
“有得賣沒有?”
“在廣州恐怕買不出。不過我有一本,送給你吧。”
過了兩天,那位朋友果然送了一本石印本的《茶花女》來給我。我立即翻來讀。但因為前麵是敘述拍賣的事,無論如何,讀不入神,擱而複讀者兩三次。到後來讀到茶花女給亞猛的信的第一句“得書,感君念我,知蒼上尚有靈也……”我才感著興趣,在那時候的鑒賞力,是那樣貧弱的。
讀完了《茶花女》後,如癡如醉者數日。讀到馬克在鄉間別亞猛時,也不知流了多少可寶貴的青年之淚。每天放課回來,也專翻開這一段來複習,一麵讀,一麵流淚。同時假想,自己如果有像馬克這樣的情人,就為她死也是情願的。
我把我讀《茶花女》後的感想告訴了一個同級友。他說,冷紅生即是林琴南。他譯有不少的小說。他的《迦茵小傳》也和《茶花女遺事》相仿佛,叫我買來讀。可憐我在那時候,僅三角錢的購書力也沒有。費了千辛萬苦之力,才間接地借了一部上下二冊的《迦茵小傳》來讀。讀後的感動和茶花女給與我的影響相似。讀到迦茵發熱病時的一段及迦茵對老侯爵夫人表示不和亨利結婚的一段,亦流了不少的眼淚。
自讀了這兩部言情小說後,我對於文學的鑒賞也自然轉了方向。恰恰在這期間內,我忙於留學考試,不單無暇模仿寫那些鶯聲燕語的文章,也全無心緒去讀小說了。
我之出國,便是舊式的章回小說和我絕了緣。
到了日本後不久,就買了《不如歸》原本來讀,但不大了了,因再購林譯本參看,讀後不發生何等的興趣。
在日本又因為忙於準備日文及一切普通學科,無暇再讀小說了。其實在這數年間,正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最盛的時期,而我對之卻一點沒有感覺。即證明我對於文學尚無認識。
在大學預科期內,英法文的教師才介紹了許多歐美的名著給我們讀,並講述歐洲文學思潮給我們聽。我有真正的文學的認識還是在廿四五歲前後數年間的日本高等學校時代。在青年期的聲譽欲、智識欲,和情欲的混合點上麵的產物,即是我們的文學的創作。我在日本鄉間(高等學校)的四年間,寫了不少的小品,做了不少的雜感,同時也集了許許多多的文藝的材料。我稱我的日記簿為“藝術的泉源”,裏麵所寫的,有英文,有德文,有日文,有中文,並且塗改得一塌糊塗,而所寫的文章也多是斷頭滅節,縱有人翻讀,也不容易念下去的。尤其是關於自己之追求異性的經過或感想則多用羅馬字記載。這個時代可以說是我的創作欲最初發展的時期。
在日本鄉間,居然認識了一個平凡的日本姑娘。她是有女子中學的程度了,在女子中學畢業之前,即改習產科,對於性的知識比我們大學預科還要高深。受了她的刺激頗深,大概是因為民族性的差異吧,——或許也是她看見我太窮吧。——她終於和我脫離了。
這個經過即是我的《約檀河之水》的一部分題材,但猶未寫成功。我在那時代,真是十分努力於文藝的創作,推敲之上再加推敲,對於plot也十二分的重視。隻是一篇短篇小說,竟寫了三年的時日,改稿至七八次之多。在高等學校三年間功課實在忙,因為要畢業了,又把未完成的創作擱下,趕到東京去考大學。進了大學後,無一天不在性的苦悶中。但迫於功課之繁忙,加以經濟之壓迫,不能有所發展。(大東書局出版的《現代學生》裏麵有一篇“日本大學學生生活漫談”,談日本國立大學可以不上課,自由聽講,期滿之後,即得學位。這是證明著者未深知日本國立大學學生生活的。若是理、工、醫各科,無日不需出席聽講及實驗,並且要行野外實習,即在年暑假,亦不得空閑,辛苦異常。)有一次春假,乘野外實習之便,到京都去訪幾個同鄉。在一個朋友的寓裏,替他的居停的女公子拍了一張相,回到東京曬好了後寄給她。她便寫了一封信來道謝,並說了許多藝術的情話。我因為看顯微鏡忙,沒有回她的信。過了一星期,她又來了一封信,責備我不近人情,接了她的信,也不回一封信。至少也該寄張明信片給她,並要求我替她再曬兩張相片來。她的信是直寄到大學的研究室裏來的,信封麵的筆跡一看就知道是女性的。日本同學都來譏笑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