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錄二編卷五(3 / 3)

俄至一山,殿閣宏峻。前將軍者候於門,引伯進謁。帝君坐於上,豐頤秀髯,顏色和霽,謂伯曰:“迷同國犯境,將加撻伐,或曰降之便,宜先檄之。帳下無能秉筆者,敬授簡牘,敢以勤先生。招攜服叛,惟先生之賜!”柏謝曰:“宣播威德,義尊辭順,但書生柔翰,當此钜製,覆弗勝,恐辱明詔。”帝君曰:“幸勿謙讓!”

柏乃坐於旁,草檄雲:“蠢爾迷同,棲非岩邑,庇在坰疆。廣圃遺芽,天廚剩臠。是以邊桑聽守,貢茅不徵,惟滄海之容鮞,豈泰山之讓卵。邇聞囚首,肆啟戎心,螳斧思攻,蜂芒恃螫,踐我草木,觸我戈。將驅虎奮之軍,立掃鼪藏之穴,關弓尚掛,磨盾先聞。果其風鶴知驚,沙蟲自化,仁能大宥,義不窮誅。尚全杵血於降城,毋藏輿屍於京觀。”帝君覽之,甚嘉歎。

檄下,迷同猶弗順。帝君震怒,命將軍徂征,以柏參其軍政,大選車徒,決機進剿。摧銳搗虛,雲飛電掃,不及旬日,迷同破陷,親屬黨羽,盡俘以還。帝君命將軍磔其長,餘悉斬以徇。其長有女絕姣好,頻頻顧柏而泣。柏憐之,說將軍曰:“太公斬妲已,高腛誅張麗華,雖曰剛正,亦殊殺風景,況此乃其息女,非禍水之比,罪人不孥,惟將軍憐湣。”將軍笑曰:“秀才有愛於彼耶?當為秀才留之。”乃白帝君免其女,即以女贈柏,更欲授柏顯秩。柏辭曰:“某雖從帷幄,寸策未獻,敢冒爵賞,況遊鱗散羽,誌在池藪,置之樽俎,反為不詳。至於俘女之救,情良不忍,亦非辭封侯之印,而覓愛卿者,歲暮思歸,幸即放還,受賜多矣。”帝君躊躇曰:“既先生誌行恬退,亦未敢強留。”命具馬乘送柏歸。

及於裏門,柏忽墜馬下,乃如夢覺,人物烏有矣。倉皇至家,若忘若遺。妻問之,秘不以告。夜夢女來曰:“兒之軀命,由君再造,請於帝君,誓從君子,而身形渺茫,不能明奉巾櫛。方自悼痛。帝君仁恩,不可思議,使兒附夫人之體,而轉移其間。久而俱化,所以酬君之高勳,報君之善行,而慰兒無窮之情也。故特來相就。”言已,遂登床而滅,覺而異之,始縷述於妻,妻弗信也。妻貌故平平,自是乃漸妍麗,不及半年,則神姿逸態,宛然肖迷同之女,見者皆驚。妻往往窺鏡,亦自失也。

柏後謁某官,乃絕類廟中將軍,探以前事,茫然弗知。及柏歸,某官厚贐之,皆神明假借,以彰報施雲。 龍虱

有童男女兄妹者戲於庭。空中墮一物,狀類魚。共烹食之。明日,男婦皆暴長丈餘,瘦如木,遂廢不能起,或以所食龍虱也。 華廣

華廣病,夢徐生來謂曰:“頃遇趙君某,言近為魚梁之遊。漁梁,海內勝跡也。趙君招我,囑我更致君,君盍行乎?”華素爽邁,欣然往。

至深穀之間,溪水黝黑,鑒人無影。漸行漸廣,有飛橋跨空,袤延矢矯,莫知所屬。橋上行人如蠅,累累不絕。乃見趙俟於橋側。相揖數語,徐、趙乃登橋,華亦繼之。甫舉踵,旁一卒叱曰:“勿過!”即橫棒攔之,華怒,奮臂與爭。卒終不聽其前,而徐、趙已去遠矣。不得已,拂袖而返,意甚怏怏。道遇偉丈夫,籠群鳥,鳥鳴聲甚哀。華惻然,止而說之曰:“羽族誌在霄漢,何故籠之?”丈夫曰:“不籠則飛去。”華笑曰:“天傳之翼,因當飛去也。”丈夫曰;“公不知此非鳥也,皆罹罪罟之人耳,然公意甚仁,今為公縱之。”乃次第開其籠,獨留一大鳥不放。華曰:“何故?”丈夫笑不答,攜之而去。

鳥既出,皆化為人,其一,華故族兄也,泣謝曰:“幸弟援我,然弟亦宜亟歸,此不可留也。見我家人,乞為我寄聲。”華諾之,別而行。

過高台之下,梯而登焉。俯見城郭室廬,櫛比鱗次,村墟煙火相續,樹木叢萃,不知是何處。惘然下台。過一市,覺渴,就酒肆呼酒獨飲。興發哦詩曰:“酒魄詩魂落半天,肘生楊柳舌生蓮。長鬆瘦殺千年鶴,飛入春城萬灶煙。”忽見族兄至,驚曰:“汝尚飲酒吟詩耶,宜亟亟歸,緩則無及矣!”華笑而起,傭保索酒錢,無以應,則持華袂不得行。族兄嗬曰:“安得爾?”亟為償之,送華歸。至門,推之入,霍然而蘇。

已死逾日,將斂矣。病尋愈,惟胸間悶然者數日,乃以酒故也。徐、趙皆華舊識。時趙死月餘;數日,徐訃亦至。 陳著

陳著,富室子也。少時,家遭疫,惟著僅存,一老仆執炊而已。著嚐從蒙師受學,頗識字,仆因勸之讀,且曰:“他日當不可量。”著深然其言,出錢使市書。

仆至書市,盡買肆中書以歸。著乃鍵戶下帷,無寒暑晝夜,挾冊呻吟,幾破千卷,然略不解文義,雖邸抄公檄與盲辭稗說之類,諷誦如經史。終歲不出戶庭間,出則低頭背誦,刺刺不休,往往頭觸牆壁,覺痛則大叫,叫已複誦。或竊竊聽所誦,乃顛倒拉雜,音瀆訛舛至甚,訕笑之,不顧也。年二十餘,未嚐與人通酬酢,牛馬菽麥不辨。

一日誦書門外,有少婦過之,著未之見也,且行且誦,竟抵其懷。婦大駭且怒。著惶惶恐,遽前撫之,為摩挲其兩乳。婦愈益羞怒,麵發赤,詬詈而去。著謂人曰“彼何為者?一怒遂不可解乎?”人憐其礸,諭之曰:“男女有嫌,奈何辱之!”著愕然,徐悟曰:“彼殆書所稱女子者耶。”人笑頷之,著乃狂喜叫躍,以為得解。

他日讀《毛詩》,至“女子善懷,亦各有行。”點首歎曰:“書言之矣,昔者女子行而我觸其懷,宜其怒耳。書義深遠不可背如此。”三複不已。由是讀書,每冥索其解,解多類是。

又日坐門外,遇物輒谘訪於人,冀博識其名與狀,似佐證其所讀。有豕觸藩,出視之,不識也,懼而去走。或告曰:“豬耳,何畏?”著誤以為珠,迫而視之,恍然曰:“物不經見,固難懸揣。始吾以珠小物耳,今而知珠能行也。”即問曰:“鬻乎?”或為質主人。主人故昂其值,乃以三十千市之。著竊喜,以為書言珠價之貴,今乃賤獲焉,大利也。於是譎者利其值,競以豬來售,至則買之,無論大小準前價。老仆力諫,卒不聽。期年得豬數百頭,欄柵不能容,穢籍縱橫室。傭數人飼之,日不暇給。豕聲然,晝夜與書聲相亂。著亦漸不能堪,幡然曰:“昔人寶珠,殊不可解。”命悉逐去之。計所耗費,殆累數百千。家以是少傾焉。

著年齒既壯,仆恐其斬嗣,勸之娶妻,著默然良久曰:“汝言良是。書固有之曰:娶妻如之何?但不知娶妻如何耳!”仆曰:“公讀書,豈不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著曰:“此與娶妻何與?且何以言後耶?”仆恨其愚甚,乃笑曰:“姑依書為之何害?”著許諾。仆遂乞鄰裏為之媒定。迨吉,軺碪至,有讚於堂者曰:“拜!”著愕眙木立,問:“何為?”仆相之跪起,乃得成禮。著笑曰:“我知之矣,娶妻乃如此。”洎合巹。熟視新婦曰:“汝亦女子邪?”心懲前事,執禮甚恭。夜雖共寢,絕不敢複觸其胸。久之,婦不能忍,私教以人道所在。著不覺暢言曰:“此大樂事,而書中略不及之,讀之何為?”次日盡焚其書,不複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