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錄二編卷五(1 / 3)

耳食錄二編卷五 魏翁

魏翁病革,呼諸子問曰;“視吾何如?”諸子曰:“固無慮。”又問諸姬,諸姬曰:“固無慮。”翁曰:“脫我死,爾曹何為?”諸子泣曰:“萬有不諱,翁所教畫,必遵必赴,敬承厥誌,毋敢貽翁羞!”諸姬泣曰:“恩誼深矣!有生之年,皆公之身也,敢有二誌!”翁乃益悲痛。恍惚之間,見二人催請甚急,不禁隨之。

行至一殿廷,有衣冠數人相揖就坐,其一曰:“候公許時,何遲遲其來?”其一曰:“必顧孺弄稚,不能遽舍。”翁唯唯,問:“此是何地,諸公何人也?”其一曰:“地則陰府,吾屬冥判耳。”翁始悟已死,大驚投地,哀籲求生。其一曰:“此何負於公,公乃不願?”翁泣曰:“樂生惡死,萬物之情也。夫家之所有,皆得而有之。乃身之所有,反不得而有。死生之判,苦樂懸絕矣。故吾所願。在彼不在此。”其一曰:“公終不死亦良樂。然公果終不死,則苦乃無盡。公固不思耳!”翁哭且拜曰:“苦樂所不暇計,但使我複生,有感阮怨!”其一忻然語眾曰:“此公亦太俗,姑聽其還,使嚐而後信可也。”眾微笑頷之,複命前二人引還。霍然而蘇,由是病痊愈,家人親串走相慶,翁亦私心自幸,謂求而得之者也。

是歲長子舉於鄉,明年成進士。仲子、季子相繼青其衿,食餼於庠。諸子婦皆孫,以男以女,門閭寖興。翁步履益健,諸姬多孕,連舉數子,雞豚牛馬之畜,碩大蕃滋。其姻婭連結,皆貴家巨姓,鄉邑間號稱鼎盛。

然翁之季年,食不充口,衣不周體,疾病無藥餌,其死也以縊。煢煢婦孺不能為喪,衾冒棺槨之薄,猶於鄰裏。七日而後斂,行路哀之。問其故,則長子死於官矣;仲子奔之,遇盜殺而屍諸途。季子邪而侈者也,健訟而好博,與吏胥相倚,為鄉曲害,人避而畏之若蜂蠆。翁不能禁,後卒以得罪伏法。因是家亦傾。長孫畏貧,從其外舅賈於黔,尋客死。次孫齒未冠,失業遊惰,忽亡去。於是魏氏一門丁壯殆盡矣。翁既累遭禍敗,驚憂愁苦,始不樂生,而家室怨歎聲不絕耳。諸姬以凍餒求去。翁不得已,竟開閣。而子孫婦之寡者亦相率去帷。其存者,藐焉孩稚,及仲子之婦已。翁是時年幾八十,追維今昔,恍若兩世,身經眾故,魂傷貌悴,乃悟冥司之言有以也。每以述於人,而悔其向之不達,故縊而死。 女湘

再生事夥矣,莫奇於女湘。湘姓金氏,能記宿世事。嚐為士人子,生時有骨橫其胸。遇道士相之曰:“此情骨也,吾能蛻之,不爾,將為曆劫累。”家惡聞其說,叱而遺之。

稍長,無他慧,雅善傷心。妍花素月,淒風悄雨,皆斷腸時也。魂魄縷縷,常在珠箔鏡奩間,然一往情深。初不作登徒之想。嚐吧曰:“吾不幸形骸之累,瓜李皆兵,死見氤氳司,求生我蛾眉班中。”苑有海棠一株,愛護甚至,花時作紫羅棚幛,覆蔽其風雨,每戲謂經曰:“汝若憔悴,吾當殉汝!”花落,必泣於樹下,且泣且訴。泣訴已,必疾病,歲以為常。父疑花之祟也,伐其樹,湘大慟,一踴遂絕。

湘之始死也,皇皇無所向,覺彩霞滿天,溪穀絢映如錦繡。有二女使候於途,隨至大第中。列幕甚邃,釵光環照,雲璈數聲,眾報夫人出,玉容端麗,服飾如古妃主狀,降席徐言。湘竊左右顧盼,未之聞也。侍者潛曳其衣曰:“夫人問汝。”湘張皇失措,莫知所對,滿堂粲然。夫人笑曰:“君候信自癡!”俄有侍者執燭導湘度東廓,啟月扉,達於曲房。帷榻衾枕甚雅,數婢擁一女子入,坐榻上,哄然遂散。湘交袖側身,睇不移睛。女推而遠之,遂解衣入衾。湘複移燈窺枕,女赧爾微怒,回身內障。湘周視覆蓋。恐風露侵其肌也;下帷蔽光,恐華燈爍其目也;斂衣屏息,枯坐枕端,恐擾其酣眠清夢也。

東方白,女覺而起,微語曰:“君貌如冠玉,何無丈夫氣?”湘對曰:“得聞薌澤,於願至足。臣之好色,不在床第間也。”女微笑唾之,湘鈀承以襟;須臾,成海棠一蒂,異而問之,女顰曰:“君未識妾耶?君疇昔所愛樹,即我也。感君同死,願生生世世同作多情物!”言次,夫人促召去。命侍者展繡幡招艭之,飛花攪空,著湘衣袂間,不複脫落。旋有暖風一縷起地上,頓覺身輕如葉,飄飄然惟風所向。頃之,觸樹而止,身乃與樹合,而枝葉動搖,無異臂指之使,蓋轉生為海棠矣。其旁有桃樹,則女托焉,於是相呼樂甚。

其地朱闌白砌,苔徑橫斜,繚以短垣,垣有鑿壞,通巨宅。蓋某貴紳花圃也。圃中花姊妹鹹來問訊,款接甚歡。月明風細,輒遊戲清池碧草間,情致殊淒宛也。未幾桃始花。紳有女雪燕,絕美好,偕諸婢來觀,各折枝簪鬢間,諦視海棠,相謂曰:“何尚未蕊?”湘即欲具蕊,女止之曰:“君花期尚在半月後,何遽也?違候而花,將不壽矣?”湘不聽,明日花焉。雪燕不意其猝開,數日竟不至。落矣,又開以待之。三開,雪燕來,驚曰:“何遽若此?”徘徊久之,折數枝,作膽瓶供。湘不勝喜。

次日,紳折簡治具召客,花侶聞之皆吊湘。已而車馬闐咽,冠履坌集,酒肴洊至,熏騰如毒霧。酒酣賦詩,評讚呶雜,湘不能堪。日暮,各選條折枝而去。於是晚風芆起,落片驚飛。湘歎息曰:“封家姨來何暮也?”是夕遂病,日就槁以死。女感其情,亦從之。見夫人,夫人慰恤之甚厚。複與女同生者數世,事不能詳。

一日,夫人謂之曰:“君嚐欲現女人身,今當如誌。天地綺麗之氣,名花美人,分而有之。此行無異登仙也。”湘頓首謝,女導至一樓,以繁香浴之,灑涕而訣曰:“緣深矣,可若何?然情根糾結,何時已乎?請從此判,不複遊於人間矣!”言已。遂推湘樓下,乃如自雲霧中墮,形頓縮,遂為金氏女湘雲。及笄,父母欲婿之,湘堅矢不可。而憐釵惜粉,不異曩時,殊自忘其身之既雌也。嚐言作海棠時,被折甚楚,無異創其肢體。雪燕來折,則心悅其麗,不複覺耳。

年二十餘卒。卒之前一日,有比丘尼至其家,湘見如舊識,家人皆莫之識。握拂對語,如參悟狀。尼曰:“露珠極明,沾之立碎。霜化至潔,觸之即消。”湘曰:“究竟何如?”尼曰:“日裏霞光,非空非色;鏡中花影,是幻是真?”湘點首者再,尼遂去。翼日湘卒。瀕卒,曆敘其夙因,命瘞諸海棠之下。 齊福喜

雍正中,有大興縣民齊福喜者,好儇弄。其嫂性苦畏,齊謀恐之。夜定,以白紙作冠高如筩,紙錢垂癴兩頰間,麵傅粉墨,銜豬舌,表羊裘而披之身,將伏廁間以俟嫂。裝訖,覽鏡,忽心動。既如廁,啟門,一鬼迎麵出,與齊形絕肖,合於齊身,齊大呼倒地。家人奔視:“有鬼,死焉。”燭之,乃齊也。亟舁之床,滌其麵,飲之薑湯,姑漸蘇。病月餘,卒死。或曰:廁之鬼,齊之魂也。引鏡心動時,蓋離舍而先往矣。然歟?否歟? 狼狽

海州多狼患。莊民捕得其稚者殺之,或剔目決足,仍縱之去,意以警狼。其後,莊民某暮從他鎮返,遭數狼於道。狼似相識,並力而前。某亟走避稻積上,狼不能登,環而守之。夜既深,狼忽散去。某亦不敢下,以待天明,冀行者之助己也。俄而狼大至,有小狼銜大狼尾行。視之,瞎狼也,即某前剔其目者。其來也,將甘心於仇,以快其誌。又一狼負一狽至,狽足前短後長,外於狼背。熟視稻積,忽銜稻一束望後擲之。群狼喻意,爭銜稻,稻積將塌。會向晨,有荷鋤及擔者數人來,某大呼救。數人操具奔至,狼乃始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