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熙載九問(2 / 2)

問:前人言小字如大字,褚遂良以後,經生祖述,亦有能者。大字如小字,未之見也。題署如細字,跌宕自在,唯米襄陽近之,斯語是否?

小字如大字,以言用法之備,取勢之遠耳。河南遍體珠玉,頗有行步媚蠱之意,未足為小字如大字也。大字如小字,以形容其雍容俯仰,不為空闊所震懾耳。襄陽側媚跳蕩,專以救應藏身,誌在束濕而時時有收拾不及處,正是力弱膽怯,何能大字如小字乎。小字如大字,必也《黃庭》,曠蕩處直,任萬馬奔騰,而藩籬完固,有率然之勢。大字如小字,唯《鶴銘》之如意指揮,《經石峪》之頓挫安詳,斯足當之。

問:每作一波,常三過折,無垂不縮,無往不收。先生每舉此語以示學者,而細玩古帖,頗不盡然,即觀先生作字,又多直來直去。二法是同是異?

學書如學拳。學拳者,身法、步法、手法,扭筋對骨,出手起腳,必極筋所能至,使之內氣通而外勁出。予所以謂臨摹古帖,筆畫地步必比帖肥長過半,乃能盡其勢而傳其意者也。至學拳已成,真氣養足,其骨節節可轉,其筋條條皆直,雖對強敵,可以一指取之於分寸之間,若無事者。書家自運之道亦如是矣。蓋其直來直去,已備過折收縮之用。觀者見其落筆如飛,不複察筆先之故,即書者亦不自覺也。若徑以直來直去為法,不從事於支積節累,則大謬矣。

問:勻淨無過吳興,上下直如貫珠,而勢不相承,左右齊如飛雁,而意不相顧,何耶?

吳興書筆,專用平順,一點一畫,一字一行,排次頂接而成。古帖字體,大小頗有相徑庭者,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癢相關。吳興書,則如市人入隘巷,魚貫徐行,而爭先競後之色,人人見麵,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其所以盛行數百年者,徒以便經生胥史故耳。然竟不能廢者,以其筆雖平順而來去出入處,皆有曲折停蓄。其後學吳興者,雖極似而曲折停蓄不存,惟求勻淨,是以一時雖為經生胥史所宗尚,不旋踵而煙銷火滅也。

問:華亭言學少師《大仙帖》,得其破方為圓,削繁成簡之妙。先生嚐是其言,再三尋討,不得其故。

香光論書,以此二語為最精。從過庭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悟入,非果得於學《大仙帖》也。此以香光所詣而知之。至《大仙帖》,即今傳《新步虛詞》,望之如狂草,不辨一字,細心求之,則真行相參耳。以真行聯綴成冊,而使人望為狂草,此其破削之神也。蓋少師結字,善移部位,自二王以至顏柳之舊勢,皆以展蹙變之,故按其點畫如真行,而相其氣勢則狂草。山穀雲:“世人盡學《蘭亭》麵,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闌。”言其變盡《蘭亭》麵目,而獨得神理也。《蘭亭》神理,在似奇反正,若斷還連八字,是以一望宜人,而究其結字序畫之故,則奇怪幻化,不可方物。此可以均天下國家,可以辭爵祿,可以蹈白刃之中庸,而非“非之無舉,刺之無刺”之中庸也。少師則反其道而用之,正如尼山之用狂狷。書至唐季,非詭異即軟媚。軟媚如鄉願,詭異如素隱。非少師之險絕,斷無以挽其頹波。真是由狷入狂,複以狂用狷者,狂狷所為可用,其要歸固不悖於中行也。

問:先生嚐雲:“道蘇須汰瀾漫,由董宜避凋疏。”瀾漫、凋疏,章法中事乎?筆法中事乎?汰之避之,從何處著手?

瀾漫、凋疏,見於章法,而源於筆法。花到十分名瀾漫者,菁華內竭,而顏色外褪也。草木秋深葉凋而枝疏者,以生意內凝,而生氣外敝也。書之瀾漫,由於力弱,筆不能攝墨,指不能伏筆,任意出之,故瀾漫之弊,至幅後尤甚。凋疏由於氣怯,筆力盡於畫中,結法止於字內,矜心持之,故凋疏之態,在幅首尤甚。汰之避之,唯在練筆,筆中實則積成字,累成行,綴成幅,而氣皆滿,氣滿則二弊去矣。寶晉齋《辭中令書》,畫瘦行寬,而不凋疏者,氣滿也。戲鴻堂摘句《蘭亭詩》《張好好詩》,結法率易,格致散亂,而不瀾漫者,氣滿也。氣滿由於中實,中實由於指勁,此詣甚難至,然不可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