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天,嘯存打發人來知會,說明日我們太太過來,給老太太請安。伯芬便叫人把闔衙門裏裏外外,一齊張燈掛彩。飭下廚房,備了上等滿漢酒席。又打發人去探聽明天師母進城的路由,回報說是進小東門,直到道署。伯芬便傳了保甲東局委員來,交代明天贛撫憲太太到我這裏來,從小東門起到這裏,沿道要派人伺候,局勇一律換上鮮明號衣;又傳了本轅督帶親兵的哨弁來,交代明日各親兵一個不準告假,在轅門裏麵,站隊伺候;又調了滬軍營兩哨勇,在轅門外站隊。一切都預備妥當。
到了這天,誥封夫人、晉封一品夫人、趙憲太太陸夫人,在天妃宮行轅坐了綠呢大轎登程。前頭頂馬,後頭跟馬,轎前高高的一頂日照,十六名江西巡撫部院的親兵,轎旁四名戴頂拖貂佩刀的戈什,簇著過了天妃宮橋,由大馬路出黃浦灘,迤邐到十六鋪外灘。轉彎進了小東門,便看見沿路都是些巡防局勇丁,往來梭巡。這一天城裏的街道,居然也打掃幹淨了,隻怕從有上海城以來,也不曾有過這個幹淨的勁兒。
走不多時,忽見前麵一排兵勇,扛著大旗,在那裏站隊。有一個穿了灰布缺襟袍,天青羽紗馬褂,頭戴水晶頂,拖著藍翎,腳穿抓地虎快靴的,手裏捧著手版。憲太太的轎離著他還有二三丈路,那個人便跪下,對著憲太太的轎子,吱啊,咕啊,咕啊,吱啊的,不知他說些甚麼東西,憲太太一聲也不懂他的。肚子裏還想道:格格人朝仔倪癡形怪狀格做啥介?想猶未了,又聽得一聲怪叫,那路旁站的兵隊,便都一齊屈了一條腿,作請安式蹲下。一路都是如此。過了旗隊,便是刀叉隊、長矛隊、洋槍隊。忽見路旁又是一個人,手裏捧著手版跪著,說些甚麼,憲太太心中十分納悶。過去之後,還是旗隊、刀叉隊、洋槍隊。抬頭一看,已到轅門,又是一個捧著手版的東西,跪在那裏吱咕。憲太太忽然想道:這些人手裏都拿著稟帖,莫非是要攔輿告狀的,看見我護衛人多,不敢過來?越想越象,要待喝令停轎收他狀子,無奈轎子已經抬過了。耳邊忽又聽得轟轟轟三聲大炮,接著一陣鼓吹,又聽得一聲“門生葉某,恭迎師母大駕”。憲太太猛然一驚,轉眼一望。原來已經到了儀門外麵。
葉伯芬身穿蟒袍補褂,頭戴紅頂花翎,在儀門外垂手站立。等轎子走近,一手搭在轎杠上,扶著轎杠往裏去,一直抬上大堂,穿過暖閣,進了麒麟門,到二堂下轎。葉老太太、葉太太早已穿了披風紅裙,迎到二堂上,讓到上房。憲太太向老太太行禮,老太太連忙回禮不迭。禮畢之後,又對葉太太福了一福。葉太太卻要拜見師母,叫人另鋪拜氈,請師母上坐;憲太太連說“不敢當”,葉太太已經拜了下去。憲太太嘴裏連說“不敢當,不敢當,還禮還禮”,卻並不曾還禮,三句話一說,葉太太已拜罷起身了。然後葉伯芬進來叩見師母,居然也是一跪三叩首,憲太太卻還了個半禮,伯芬退了出去。這裏是老太太讓坐,太太送茶,分賓主坐定,無非說幾句寒暄客套的話。略坐了一會,老太太便請升珠,請寬衣,擺上點心用過。憲太太又談談福建的景致,又說這上房收拾得比我們住的時候好了。七拉八扯,談了半天,就擺上酒席。老太太定席,請憲太太當中坐下,姑媳兩人,一麵一個相陪。憲太太從前給人家代酒代慣的,著名洪量,便一杯一杯吃起來。葉伯芬具了衣冠,來上過一道魚翅,一道燕窩;停了一會,又親來上燒烤。憲太太倒也站了起來,說道:“耐太客氣哉!”原來憲太太出身是蘇州人,一向說的是蘇州話,及至嫁與趙嘯存,又是浙東出幹菜地方的人氏,所以家庭之中,憲太太仍是說蘇州話,嘯存自說家鄉話,彼此可以相通的,因此憲太太一向不會說官話,隨任幾年,有時官眷往來,勉強說幾句,還要帶著一大半蘇州土話呢。就是此次和老太太們說官話,也是不三不四,詞不能達意的。至於葉伯芬能打兩句 蘇白,是久在憲太太洞鑒之中的,所以衝口而出,就說了一句蘇州話。伯芬未及回答,憲太太又道:“劃一(劃一,吳諺有此語。惟揣其語意,當非此二字。近人著《海上花列傳》,作此二字,姑從之)今早奴進城格辰光,倒說有兩三起攔輿喊冤格呀!”伯芬吃了一驚道:“來浪啥場化?”憲太太道:“就來浪路浪向噲。問倪啥場化,倪是弗認得格噲。”伯芬道:“師母阿曾收俚格呈子?”憲太太道:“是打算收俚格,轎子路得快弗過咯,來弗及哉。”伯芬道:“是格啥底樣格人?”憲太太道:“好笑得勢!俚告到狀子哉,還要箭衣方馬褂,還戴起仔紅纓帽子。”伯芬恍然大悟道:“格個弗是告狀格,是營裏格哨官來浪接師母,跪來浪唱名,是俚篤格規矩。”憲太太聽了,方才明白。如此一趟應酬,把江西巡撫打發過去。葉伯芬的曳尾泥塗,大都如此,這回事情,不過略表一二。
正是:泥塗便是終南徑,幾輩憑渠達帝閽。不知葉伯芬後來怎樣做了撫台,為何要參藩台,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