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芬還沒有答話,丫頭來報道:“老太太來了。”夫妻兩個,連忙起身相迎。原來他夫妻兩個鬥嘴,有人通報了老太太,所以老太太來了。好個葉太太,到底是詩禮人家出身,知道規矩禮法,和丈夫拌嘴時,雖鬧著說要去見老太太評理,等到老太太來了,他卻把一天怒氣一齊收拾起來,不知放到那裏去了,現出一臉的和顏悅色來,送茶裝煙。伯芬見他夫人如此,也便斂起那悻悻之色。老太太道:“他們告訴我,說你們在這裏吵嘴,嚇得我忙著出來看,誰知原是好好兒的,是他們騙我。”伯芬心中定了主意,要趁老太太在這裏把這件事商量妥當,省得被老婆橫亙在當中,弄出笑話。因說道:“兒子正在這裏和媳婦吵嘴呢。”老太太道:“好好的吵甚麼來!你好好的告訴了我,我給你們判斷是非曲直。”伯芬便把上文所敘他夫妻兩個吵鬧的話,一字不漏的述了一遍。老太太坐在當中,兩手掛著拐杖,側著腦袋,細細的聽了一遍。歎了一口氣,對太太道:“唉!媳婦啊!你是個金枝玉葉的貴小姐,嫁了我們這麼個人家,自然是委屈你了!”太太嚇得連忙站起來道:“老太太言重了!媳婦雖不敢說知書識禮,然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句俗話,是從小兒聽到大的,那裏有甚麼叫做委屈!”說罷,連忙跪下。老太太連忙扶他起來,道:“媳婦,你且坐下,聽我細說。這件事,氣呢,原怪不得你氣,就是我也要生氣的。然而要顧全大局呢,也有個無可奈何的時候;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就不能不自己開解自己。我此刻把最高的一個開解,說給你聽。我一生最信服的是佛門,我佛說一切眾生,皆是平等。我們便有人畜之分,到了我佛慧眼裏頭,無論是人,是雞,是狗,是龜,是魚,是蛇蟲鼠蟻,是虱子虼蚤,總是一律平等。既然是平等,那怕他認真是鱉是龜,我佛都看得是平等,我們就何妨也看得平等呢;何況還是個人。這是從佛法上說起的,怕你們不信服。你兩口子都是做官人家出身,應該信服皇上。你們可知道皇上眼裏,看得一切百姓,都是一樣的麼?那做官的人,不過皇上因為他能辦事,或者立過功,所以給他功名,賞他俸祿罷了;如果他不能立功,不能辦事,還不同平常百姓一樣麼。你不要看著外麵的威風勢力是兩樣的,其實骨子裏頭,一樣的是皇上家的百姓,並不曾說做官的有個官種,做平常百姓的有個平常百姓種,這就不應該誰看不起誰。譬如人家生了幾個兒子,做父母的總有點偏心,或者疼這個,或者疼那個,然而他們的兄弟還是兄弟。難道那父母疼的就可以看不起那父母不疼的麼。這是從人道上說起的。然而你們心中總不免有個貴賤之分,我索性和你們開解到底。媳婦啊!你不要說我袒護兒子,我這是平情酌理的說話,如果說得不對,你隻管駁我,並不是我說的話都合道理的。陸蘅舫呢,不錯,他是個婊子出身;然而伯芬並不是在妓院裏拜他做師母的,亦並不是做趙家姨太太的時候拜他做師母的,甚至趙嘯存升了撫台,這邊壁帖拜門,那時還有個真正師母在頭上;直等到真正師母死了,嘯存把他扶正了,他才是師母。須知這個師母不是你們拜認的,是他的運氣好,恰恰碰上的。何況堂堂封疆,也認了他做老婆,非但主中饋,主蘋蘩,居然和他請了誥命,做了朝廷命婦。你想,皇上家的誥命都給了他,還有甚門生、師母的一句空話呢?媳婦,你懂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須知他此刻是嫁龍隨龍,嫁虎隨虎了。暫時位分所在,要顧全大局,我請媳婦你委屈一回罷。”
太太起先聽到不是在妓院拜師母的一番議論,已經局促不安;聽得老太太說完了,越覺得臉紅耳熱,連忙跪下道:“老太太息怒。這都是媳婦一時偏執,惹出老太太氣來。”老太太連忙攙起來道:“唉!我怒甚麼?氣甚麼?你太多禮了。你隻說我的話錯不錯?”太太道:“老太太教訓的是。”老太太道:“伯芬呢,也有不是之處。”伯芬聽見老太太派他不是,連忙站了起來。老太太道:“我親家是何等人家!你大舅爺是何等身分!你卻輕嘴薄舌,拿婊子和大舅爺打起比較來!”說著,掄起拐杖,往伯芬腿上就打,伯芬見老太太動氣,正要跪下領責,誰知太太早飛步上前,一手接住拐杖,跪下道:“老太太息怒。他——他——他這話是分兩段說的,並沒有打甚麼比較;是媳婦不合,使性冤他的。老太太要打,把媳婦打幾下罷。”老太太道:“唉!你真正太多禮了。我攙你不動了,伯芬,快來代我攙你媳婦起來。”伯芬便叫丫頭們快攙太太起來。老太太拿拐杖在地下一拄道:“我要你攙!”伯芬便要走過來攙,嚇得太太連忙站了起來,往後退了幾步。老太太嗬嗬大笑道:“你們的一場惡鬧,給我一席話,弄得瓦解冰銷。我的嘴也說幹了,你們且慢忙著請師母,先弄一蠱酒,替我解解渴罷。”伯芬看著太太陪笑道:“兒子當得孝敬。”太太也看著伯芬陪笑道:“媳婦當得伺候。”老太太便拄了拐杖,扶了丫頭,由伯芬夫妻送回上頭去了。自有老太太這一番調和,才把事情弄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