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眾英才花下談心(2 / 3)

氣稟先天得早開,名傳南國播芳魁。

難凋三友冰霜操,易賦千言珠玉才。

香冷暗侵高士臥,影疏擬約美人裁。

年來有子堪調鼎,燮理陰陽可重陪。

柳友梅道:“鳳阿兄詩句,聲口超卓,絕無寒土氣,鼎鼐才也。”楊連誠看了,也讚道:“詩情雄壯,大有盛唐音韻,非中晚可及。”隨即自己也展開一幅詩箋,花前題就,呈與柳、楊二生。柳友梅接來一看,上寫雲:

欲識天心待爾開,流芳已占百花魁。

一枝初試陽亨象,數點中宣造化才。

遜雪難為郢客和,鬥妝疑萬壽陽裁。

不須攀折相尋問,半領春風得意陪。

柳友梅看罷,讚道:“楊兄佳句,當為翰苑仙才。”竹鳳阿道:“但觀末後一聯,分明是春風得意,看花長安之意了。”三人互相題詠賞玩了一回,柳友梅就叫抱琴排上酒肴,即於花下對酌。飲了數杯,竹鳳阿道:“此花秀而不豔,美而不妖。眾花俱萎,此獨淩寒自開。萬木未榮,此獨爭春先放。雖然骨瘦姿清,而一種瀟灑出塵之致,自非凡花可及,使人愛而敬之。就如二兄與小弟交,淡而自濃,久而加敬。終不似老劉這班俗子,伺候侯門,趨迎府縣,未免為花所笑。”友梅道:“雖如此說,隻怕他又笑你我不為功名,終日飲酒賦詩,與草木為伍。”楊連城道:“他們笑我,殊覺有理,我們笑他,便笑差了。”竹鳳阿道:“如何笑差?”楊連城道:“你我做秀才的,無不博個脫白掛綠。若弟輩功不成名不就,又不會鑽剌,又不去幹謁,終日以詩酒陶情,那能個平地一聲雷,便扶搖萬裏去乎。”柳友梅道:“富貴從來有命,讀書豈為功名?昔曾文正公已做狀元,人道他一生吃著不盡,他尚雲我誌不在溫飽。據小弟看來,功名還是易事,尚有難於功名者耳。”竹鳳阿道:“柳兄妙才,功名自易,他日雲程自在玉堂金馬之內。楊兄苦誌螢窗,埋頭雪案,其功名亦自不小,瀛洲奪錦,雁塔題名,應有日也。苦弟賦性愚魯,意不在書,誌欲學劍,當效班孟堅,投筆覓個封侯萬裏,方遂生平,尚未知遇合何如。今友梅兄又說有難似功名的,更有何謂?”柳友梅含笑道:“此心曲事難於顯言。”竹鳳阿道:“知己談心,不妨傾腸倒肚,何必拘泥。就是小弟大言,也是酒後狂愚,不覺自陳肺腑。吾兄何必如此隱藏。”楊連城也道:“既係心交,不防直道。”三人一邊說一邊飲酒。柳生至此已飲了數杯,不覺乘著酒興笑說道:“小弟想,人有五倫,弟不幸先父先亡,又無兄弟,五倫中已失了二倫。君臣、朋友間遇合有時,若不娶一個絕色佳人為婦,則是我柳友梅空為人在世一場,枉讀了許多詩書,埋沒了一腔情思,便死也不甘心。隻是美玉藏輝,明珠含媚,天下雖有絕色佳人,柳友梅哪能個一時便遇,所以小弟說尚有難於功名耳。”楊、竹二生齊道:“如兄之才,怕沒有佳偶相偕麼?隻要功名到手耳。”柳友梅道:“兄等不要把功名看重,佳人反看輕了。古今凡博金紫者,無不是富貴,而絕色佳人能有幾個?有才無貌,不可謂之佳人,有貌無才,不可謂之佳人。即或有貌有才,而於吾柳友梅無脈脈相契之情,亦算不得吾柳友梅之佳人。”竹鳳阿道:“聽兄說來,古詩雲,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良有以也。”楊連城道:“昔相如見賞於文君,李靖受知於紅拂,佳人才子,一世風流動,成千古美談,事固有之。”柳友梅道:“小弟誌願還不止此。文君雖慧,已非處子,紅拂雖賢,終為婢妾。況琴心挑逗,月夜私奔之事,終屬不徑。若小弟決不如此。”楊、竹二生道:“如此說來,怪不得兄說難於功名矣。”

三人談笑飲酒,正說得情投意洽,忽見抱琴進來道:“外麵劉相公來訪。”三人聽見,各不歡喜。柳友梅便道:“蠢才!曉得我與竹相公、楊相公飲酒,就該回不在家了。”抱琴道:“我也回他,劉相公道:‘我方到竹相公處問,說在柳相公園中看梅,故此特來。’又望見內園花色,自要進來看花,因此回不得了。”柳友梅尚沉吟不動,隻聽見劉有美已在前廳叫道:“友梅兄,鳳阿兄,好作樂。”柳友梅隻得出來迎接。

原來這劉有美,名斐然,也是個掛名秀才,勉強做幾句醜時文,卻一味抄襲舊文,鑽剌當道。為人又且言語粗鄙,外好濫交,中藏險惡。又因新斷了弦,終日在外邊尋些露柳牆花,品行一發不端了。為此三人都憎厭他。這一日走進來,望見柳友梅便叫道:“柳兄,好人一般,通是朋友,怎麼就分厚薄?你既有好花在家,邀老竹、老楊來賞,怎麼就不呼喚小弟一聲。難道小弟就不是同學的朋友?”柳友梅道:“本該邀兄,隻恐兄貴人多忙,無暇幹些寂寞事耳。就是楊、竹二兄,也非小弟邀來,不過是偶然小集。兄若不棄嫌,請同到小園一樂,何如?”劉有美聽了,一徑就同到後園。竹鳳阿與楊連城看見,隻得起身相迎。因說道:“今日劉兄為何有此清興。”劉有美與楊連城作揖道:“你一發不是人,這樣快活所在,為何瞞著我,獨自來受用,不通,不通。”又與竹鳳阿作揖致謝道:“昨賴大才潤色,可謂點鐵成金。今早送與本縣趙老師看了,便十分歡喜,大加稱讚。若送到嚴相公府中看了,不知還有多少褒獎哩。令小弟增光。倘後有什麼餘榮,皆吾兄神力矣。”竹鳳阿道:“趙縣尊歡喜,乃感兄高情厚禮,未必便為這幾句文章。”劉有美道:“常言說‘秀才人情半張紙’。小弟寒儒賀相國之壽,隻有這壽文,足矣,倒沒有甚麼厚禮。”楊連城道:“小弟偏兄看花便怪,小弟像吾兄登縣尊之堂,拜相國夫人之壽,拋撇小弟,就不說了。”說罷眾人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