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奎生之旅
厄尼斯特·哈斯
當馬特·麥克奎生穿過山間隘路低矮的入口,停下來觀望山下的大農場時,他已對周圍的群山有了一個完全而細致的總體把握;這使他愈加相信,他要找的那個人——約翰·唐,他以前從未見過的——目前肯定藏在大農場。
一邊沿斜坡下行,馬特·麥克奎生一邊用老獵手的眼光仔細觀察著四周的一切。濕漉漉的、烏雲密布的天空使得白晝昏暗迷蒙、令人不安,狂風猛烈地撕扯著高樹,發出大瀑布急劇跌入深潭的喧響。隱隱傳來的農場裏三角鈴的敲擊,表明時間已是中午;兩個人騎著馬從對麵的斜坡上小跑著向家中馳去。房屋和庫房建築似乎在風暴中蹲伏著,遠處山坡上的畜欄裏,一群馬沮喪地站著,脊背隆起,尾巴夾在腿中。當麥克奎生打馬來到房子走廊的一側時,一個麵色紅潤的粗壯漢子出現了。
“請進來吧!”他叫起來:“猶大,這種鬼天氣裏出門!勞尼——過來,把馬牽到倉房裏!”
但是馬上的人沒有動,先把周遭的環境觀看了一遍。“我叫,”他說:“馬特·麥克奎生,本郡的警長。”
“聽說過您,非常高興您能來敲我的門!”農場主嚷嚷道,“我是弗蘭奇·布勞德裏克!您正趕上吃飯,下來吧,先生,下來。為了健康我們不必客套,勞尼,把馬牽走。”
麥克奎生下了馬,把他的小馬駒交給來人,在布勞德裏克不斷示意下,往裏走去。經過壁爐明亮的入口,他脫掉雨衣和帽子,布蘭德裏克用腳把門跟上。大風暴的呼隆呼隆聲在房簷周圍減弱為無盡的喃喃低吟,一盞桌燈透過重重陰影投下一束微黃的光,從屋中的某個地方,響起一陣杯碟的撞擊聲。布勞德裏克在他前麵心滿意足地搓著兩手,盡管已沒有必要像在暴風雨中那樣提高嗓門,他還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方式打破著沉默:“真榮幸有您這樣的客人,咱們追蹤犯人雖然老打這兒過,可我還是第一次這麼活生生地看到您呢!就在您前頭,先生,就是餐室的門。”
警長走進餐室,停下來,立刻成為桌邊坐著的八個男人和一個姑娘注目的中心。他站在那裏,一點也不像在一個極端野蠻的地區已幹了大半輩子的執法官員。他穿著雅致的黑衣服,分明是一副文雅的辦事員的裝扮。他個子雖然高,身體卻有些衰弱,背部由於年老而微駝。他的手腕很細,脖頸與麵頰之間的凹陷很深,喉結突出,一部下垂的,花白的胡髭使他沉思的麵孔幾乎呈現出憂鬱的神色。溫和的藍眼睛,在他們羞怯的打量之下卻好似目無所見。
“我的工人,”布勞德裏克說,“我的女兒瑪麗白拉。孩子們,這是警長。警長,請坐我右邊的椅子。”
麥克奎生淺鞠一躬坐下了,注意到他的職業被提及時桌邊的人露出的機警和好奇。坐在他對麵的女孩笑著,當這種笑容突然在她坦率的、孩子氣的麵孔上破碎,一閃而過的表情立刻吸引了麥克奎生迅捷的注意力。她不超過二十歲,還未被警長的世界裏的悲哀所汙染;淡金色的頭發柔軟地從平直的前額上紛披下來;豐滿、結實的肩部、胸部蘊藏著一股火熱的生命活力,總有一天會從其幽禁之處爆發出來。她用一種輕快的、唱歌般的聲音問道:“是誰這麼壞,讓您在這種鬼天氣裏出門,警長?”
“逃犯,”警長說,“總是選擇惡劣的天氣。”
“您在執行那種公幹嗎?”弗蘭奇·布勞德裏克問道。
麥克奎生留意到桌旁的一片沉寂,但他像一個玩牌高手一樣很懂得出牌的技巧和策略,因此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自然:“我正在找一個人,他一周前打這條路過去,穿一件淺栗色衣服,騎一匹長腿的棗紅馬。”
更深的沉寂。馬特·麥克奎生溫和的眼光自信卻毫不期待的掃過桌麵,男人們都沒有反應。弗蘭奇·布勞德裏克遞給警長一碟牛肉,依然快快樂樂:“什麼罪?”
“謀殺。”警長很坦率。
“謀殺?”布勞德裏克咕噥道,淺淺的幽默消失了。“謀殺,您是說?”他的肩向警長湊過去:“還是正當殺人?這可是兩碼事嗬。”
警長話到嘴邊,想要解釋這個案子,還是壓製住了自己的衝動。因為他立刻感覺到邏輯和本能已促成了他們之間少有的團結。他要找的人就在農場,甚至可以說,就在這間屋子裏。這一點,不僅可以從所有明擺著的跡象,從他周圍遲鈍而僵直地坐著的人們臉色上能夠看出,還能從瑪麗白拉·布勞德裏克的反常上看出。聽到“謀殺”二字,她明顯地往後縮了一下。她抬頭轉向那群人。緊接著又把頭轉了過來,好像內心裏有個聲音在警告她這是背叛。她盯著麥克奎生,表情豐富的臉上失去了顏色,她嚴肅沉默著,張大的眼睛裏無聲地掠過一絲憂愁和疑問。但這樣似乎也是背叛,她隻好盯著盤子,把手從桌上拿了下去。
弗蘭奇·布勞德裏克又說話了,紅潤的臉頰被一層層惱怒的皺紋破壞:“謀殺還是正當殺人,警長?”
“大概會有些分歧的。”麥克奎生回答,大膽地撒了個謊。女孩的眼睛抬起來,又一次與他的視線相遇,他看到微弱的希望代替了困惑。
“他叫什麼?”布勞德裏克輕輕地問。
“拘捕令上好像說是約翰·唐。”
“您不認識他?”布勞德裏克很驚奇。
“噢,從未見到過。在一個地區追捕一個陌生人太盲目了。不過關於他的旁證很充足並且他逃亡中曾有兩個人遠遠地看見過他。”
“可是這樣的天氣怎麼能指望發現他呢?”布勞德裏克很想知道。
“一條線索就是馬。”
“這個他可以很快就另換一匹的。”布勞德裏克表示反對。
“淺栗色的褲子。”麥克奎生沉思著說。
“他也許會把它扔掉啊。”布勞德裏克說:“那還剩下什麼?什麼也沒有,對我好像是這樣。我討厭有這麼點信息就追捕一個人。”
“還有一個細節沒說。”警長用一種慢慢的不經意的方式說道,立刻抓住了屋中所有人的注意力。“當我們到達出事現場那隻有一個不會講話的死人,沒有目擊者沒有任何線索。可是離這個死人幾英尺外有一溜血跡,沿著石頭伸展著——那天沒有雨,血跡一直到幾個蹄印跟前,蹄印消失了,您明白嗎?死人在倒下之前射中了那個人,不管這個人是不是約翰·唐,他身上帶的槍傷可是洗不掉了。”
又是一陣短暫的,不安的沉默。女孩直直地、飛快地瞥一眼馬特·麥克奎生,他從中察看到一種強烈的對抗情緒,使他馬上更加肯定了他對她的個性的估計和猜測。她是天性與忠誠的化身,一旦決定某事將永不動搖。她會閉上眼睛,無所畏懼地走遍天涯海角,無所畏懼地下地獄或是上天堂。
至少會這樣,警長猜想著——同時對她感到了一種由衷的欽佩。弗蘭奇·布勞德裏克清了清喉嚨,朝他工人們頭頂上方望去:“那麼,有了這個槍傷就很容易把他捕到的。不過如果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自然就沒有人知道它是因何引起,誰是正義的。您還沒有抓到此人吧,警長?”
“是痕跡,”麥克奎生平靜地說:“把我們領上這條路的。”他的咖啡被他攪得很涼。其時他已將桌邊的工人逐個探巡了一遍,心裏又一個個將他排斥,要研究這群粗野的工人是需要一些分析能力和綜合智力的。這群漢子多數已到中年,是樸實的舊式仆人、缺乏使槍弄棒的勇氣和衝動。倒是桌子下首那兩個年輕人愈來愈引起他的興趣。一個又高又瘦,長一頭深色紅發,肌肉發達。一舉一動流露出神經緊張的樣子。另一個麻木沉默地坐著,一張黝黑、粗魯多皺紋的臉,在被觀察的人當中,他像個好鬥的人。正在比較著,麥克奎生聽見弗蘭奇·布勞德裏克唐突地結束了這頓午餐:“今天下午我們還要到棚屋裏繼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