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投遞之郵件(3 / 3)

給懷䨝

不能投遞之原因——此信遺在道旁,由陳齋夫拾回。

好幾次寫信給你都從火爐裏捎去。我希望當你看見從我信箋上出來那幾縷煙在空中飄揚的時候,我的意見也能同時印入你的網膜。

懷䨝,我不願意寫信給你的緣故,因為你隻當我是有情的人,不當我是有趣的人。我常對人說,你是可愛的,不過你遊戲天地的心比什麼都強,人還夠不上愛你。朋友們都說我愛你,連你也是這樣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愛,然後互相往來麼?好人甚多,怎能個個愛戀他?不過這樣的成見不止你有,我很可以原諒你。我的朋友,在愛的田園中,當然免不了三風四雨。從來沒有不變化的天氣能教一切花果開得斑斕,結得磊砢的。你連種子還沒下,就想得著果實,便是辦不到的。我告訴你,真能下雨的雲是一聲也不響的。不掉點兒的密雲,雷電反發射得彌滿天地。所以人家的話,不一定就是事實,請你放心。

男子願意做女人的好伴侶、好朋友,可不願意當她們的奴才,供她們使令。他願意幫助她們,可不喜歡奉承諂媚她們,男子就是男子,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的尊號暫時收在鏡囊裏,一定要得著許多能幫助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的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願意得幾位新的好友,或極疏淡的學問之交,連舊的你也要一個一個棄絕掉。嫁了的女朋友,和做了官的男相識,都是不念舊好的。與他們見麵時,常竟如路人。你還未嫁,還未做官,不該施行那樣的事情。我不是嗬責你,也不是生氣,——就使你侮辱我到極點,我也不生氣。我不過盡我的情勸告你罷了。說到勸告,也是不得已的。這封信也是在萬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寫的,寫完了,我還是盼望你收不到。

覆少覺

不能投遞之原因——受信人地址為墨所汙,無法投遞。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懷書多病,故月來未嚐發信問候,恐惹起她的悲怨。她自說:“我有心事萬縷,總不願寫出、說出。到無可奈何時節,隻得由它化作血絲飄出來。”所以她也不寫信告訴我她到底是害什麼病。我想她現時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懷書的病是難以治好的。一個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棄他的性命。她甚至抱著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時?她常對我說:“有而不完全,寧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間找得出來的麼?就是遍遊億萬塵沙世界,經過莊嚴劫,賢劫,星宿劫,也找不著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人?她自己也不完全,怎配想得一個完全的男子?縱使世間真有一個完全的男子,與她理想的理想一樣,那男子對她未必就能起敬愛。罷了!這又是一種渴鹿趨陽焰的事,即令他有千萬蹄,每蹄各具千萬翅膀,飛跑到曠野盡處,也不能得點滴的水。何況她還盼望得到綠洲做她的憩息飲食處?朋友們說她是“愚拙的聰明人”,誠然!她真是一個萬事伶俐,一時懵懂的女人。她總沒想到“完全”是由妖魔畫空而成,本來無東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藝、多色、多意想的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為有了這些,魔便乘隙於她心中畫等等極樂;飾等等莊嚴;造等等偶像;使她這本來辛苦的身心更受造作安樂的刑罰。這刑罰,除了世人以為愚拙的人以外,誰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這是魔的詭計,她就泅近解脫的岸邊了,“理想”和毒花一樣,眼看是美,卻拿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開美麗的花的多是毒草,總不敢取來做肴饌,可見真正聰明人還數不到她。自求辛螫的人除用自己的淚來調反省的藥餌以外,再沒有別樣靈方。醫生說她外表似冷,內裏卻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熱惱,惱極成勞,故嘔心有血。我早知她的病原在此,隻恨沒有神變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達池去,吸取些清涼水來與她灌頂,使她表裏俱冷。雖然如此,我還盡力向她勸說,希望她自己能調伏她理想的熱毒。我寫到這裏,接朋友的信說她病得很凶,我得趕緊去看看她。

給憐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見綠榕葉上糝滿了黃塵。樹根上坐著一個人,在那裏呻吟著。嫋說大概又是常見的那叫化子在那裏演著動人同情或惹人憎惡的營生法術罷。我喝過一兩杯茶,那淒楚的聲音也和點心一齊送到我麵前,不由得走到樹下,想送給那人一些吃的用的。我到他跟前,一看見他的臉,卻使我失驚。憐生,你說他是誰?我認得他,你也認得他。他就是汕市那個頂會彈三弦的殷師。你記得他一家七八口就靠著他那十個指頭按彈出的聲音來養活的。現在他對我說他的一隻手已留在那被賊格殺的城市裏。他的家也教毒火與惡意毀滅了。他見人隻會嚷:“手——手——手!”再也唱不出什麼好聽的歌曲來。他說:“求乞也求不出一隻能彈的手,白活著是無意味的。”我安慰他說:“這是賊人行凶的一個實據,殘廢也有殘廢生活的辦法,樂觀些罷。”他說:“假使賊人切掉他一雙腳,也比去掉他一個指頭強。有完全的手,還可以營謀沒慚愧的生活。”我用了許多話來鼓勵他。最後對他說:“一息尚存,機會未失。獨臂擎天,事在人為。把你的遭遇唱出來,沒有一隻手,更能感動人,使人人的手舉起來,為你驅逐醜賊。”他沉吟了許久,才點了頭。我隨即扶他起來。他的臉黃瘦得可怕,除掉心情的憤怒和哀傷以外,肉體上的饑餓、疲乏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們同坐著小車,輪轉得雖然不快,塵土卻隨著車後卷起一陣陣的黑旋風。頭上一架銀色飛機掠過去。殷師對於飛機已養成一種自然的反射作用,一聽見聲音就蜷伏著。嫋說那是自己的,他才安心。回到城裏,看見報上說,方才那機是專載烤火雞到首都去給夫人、小姐們送新年禮的。好貴重的禮物!他們是越過滿布殘肢死體的戰場,敗瓦頹垣的村鎮,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膩的貴女和她們的客人麵前。希望那些烤紅的火雞,會將所經曆的光景告訴她們。希望它們說:我們的人民,也一樣地給賊人烤著吃咧!

答寒光

你說你佩服近來流行的口號:革命是不擇手段的,我可不敢讚同。革命是為民族謀現在與將來的福利的偉大事業,不像潑一盆髒水那麼簡單。我們要顧到民族生存的根本條件,除掉經濟生活以外,還要顧到文化生活。縱然你說在革命的過程中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為革命便是要為民族製造一個新而前進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點,經濟一點。

革命本來就是達到革新目的的手段。要達到目的地,本來沒限定一條路給我們走。但是有些是崎嶇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徑,有些是遠道。你在這些路程上,當要有所選擇。如際不擇道路,你就是一個最笨的革命家。因為你為選擇了那條崎嶇又複遼遠的道路,你豈不是白糟蹋了許多精力、時間與物力?領導革命從事革命的人,應當擇定手段。他要執持信義、廉恥、振奮、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問手段去革命,隻那手段有時便可成為前途最大的障礙。何況反革命者也可以不問手段地摧殘你的工作?所以革命要擇優越的、堅強的與合理的手段,不擇手段的革命是作亂,不是造福。你讚同我的意思罷!寫到此處,忽覺冷氣襲人,於是急閉窗戶,移座近火,也算衛生上所擇的手段罷,一笑。

雍來信說她麵貌醜陋,不敢登場。我已回信給她說,戲台上的人物不見得都美,也許都比她醜。隻要下場時留得本來麵目。上場顯得自己性格,塗朱畫墨,有何妨礙?

給華妙

瑰容她的兒子加入某種秘密工作。孩子也幹得很有勁。他看不起那些不與他一同工作的人們,說他們是活著等死。不到幾個月,秘密機關被日人發現,因而打死了幾個小同誌。他幸而沒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進行了,不得已逃到別處去。他已不再幹那事,論理就該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識,可是他野慣了,一點也感覺不到知識的需要。他不理會他們的秘密的失敗是由組織與聯絡不嚴密和缺乏知識,他常常舉出他的母親為例,說受了教育隻會教人越發頹廢,越發不振作,你說可憐不可憐!

瑰呢?整天要錢。不要錢,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總而言之,據她的行為看來,也真不像是鼓勵兒子去做救國工作的母親。她的動機是什麼,可很難捉摸。不過我知道她的兒子當對她的行為表示不滿意。她也不喜歡他在家裏,尤其是有客人來找她的時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廳裏已有幾個歐洲朋友在暢談著。這樣的盛會,在她家裏是天天有的。她在群客當中,打扮得像那樣的女人。在談笑間,常理會她那抽煙、聳啟,瞟眼的姿態,沒一樣不是表現她的可鄙。她偶然離開屋裏,我就聽見一位外賓低聲對著他的同伴說:“她很美,並且充滿了性的引誘。”另一位說:“她對外賓老是這樣的美利堅化。……受歐美教育的中國婦女,多是擅於表歐美的情的,甚至身居重要地位的貴婦也是如此。”我是裝著看雜誌,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但心裏已為中國文化掉了許多淚。華妙,我不是反對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對一切受西洋教育的男女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樣人,自己有什麼文化。大人先生們整天在講什麼“勤儉”、“樸素”、“新生活”、“舊道德”,但是節節失敗在自己的家庭裏頭,一想起來,除掉血,還有什麼可嘔的?

本書編者附注:書信體小說《無法投遞的之郵件》在《綴網勞蛛》中有11劄,《危巢墜簡》中3劄。現將兩部分合並輯入本書,共14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