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秋天,我們同在屋頂放一隻心形紙鳶。你扶著我的肩膀看我把線放盡了。紙鳶騰得很高,因為風力過大,扯得線兒欲斷不斷。你記得你那時所說的話麼?你說:“這也不是‘紅線’,容它斷了罷。”我說:“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閑做成的‘心’放棄掉麼?縱然沒有紅線,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說:“放掉假心,還有真心呢。”你從我手裏把白線奪過去,一撒手,紙鳶便翻了無數的筋鬥,帶著墮線飛去,掛在皇覺寺塔頂。那破心的纖維也許還存在塔上,可是你的記憶早與當時的風一樣地不能追尋了。
有一次,我們在流花橋上聽鷓鴣,你的白襪子給道傍的曼陀羅花汁染汙了。我要你脫下來,讓我替你洗淨。你記得當時你說什麼來?你說:“你不怕人笑話麼,——豈有男子給女人洗襪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梔子花蒂在你掌上寫了我的名字麼?一到水裏,可不把我的名字從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現在你的記憶也和寫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滅了!
真是合巹酒是女人慲兜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殘機的線,線線都相連著,一時還不能斷盡。我知道你現在很快活,因為有了許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對著兒女時一樣地喜歡。
給爽君夫婦
不能投遞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問題,實在是時代問題,我不是先知,也不能決定說出其中的奧秘。但我可以把幾位朋友所說的話介紹給你知道,你定然要很樂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說:“要雙方發生誤解,才有愛情。”他的意思以為相互的誤解是愛情的基礎。若有一方麵了解,一方麵誤解,愛也無從懸掛的。若兩方麵都互相了解,隻能發生更好的友誼罷了。愛情的發生,因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麼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澈,那時便是愛情的老死期到了。
又有一位朋友說:“愛情是彼此的幫助:凡事不顧自己,隻顧人。”這句話,據我看來,未免廣泛一點。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盡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能夠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兩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愛情。”他以為愛情是無我相的,有“我”的執著不能愛,所以要把人格丟掉;然而人格在人間生活的期間內是不能拋棄的,為這緣故,就不能不再找一個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東西。他說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兩方因為再找一個共同人格,在某一點上相遇了,便連合起來成為愛情。
此外有許多陳腐而很新鮮的論調我也不多說了。總之,愛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個人一樣的。近時的作家每要誇炫說:“我是不寫愛情小說,不做愛情詩的。”介紹一個作家,也要說:“他是不寫愛情的文藝的。”我想這就是我們不能了解愛情本體的原因。愛情就是生活,若是一個作家不會描寫,或不敢描寫,他便不配寫其餘的文藝。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雖不能知道愛情的神秘,卻願多多地描寫愛情生活。我立願盡此生,能寫一篇愛情生活,便寫一篇;能寫十篇,便寫十篇;能寫百、千、億、萬篇,便寫百、千、億、萬篇。立這誌願,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誤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罵我是愛情牢獄的廣告人麼?
這信寫來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覆誦幼
不能投遞之原因——該處並無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間、造人、造愛;還是愛造人、造人間、造宇宙、造神?”這實與“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舊謎一般難決。我總想著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時,這一方麵是造,那一方麵便是破。世間本沒有“無限”。你破璞來造你的玉簪,破貝來造你的珠珥,破木為梁,破石為牆,破蠶、棉、麻、麥、牛、羊、魚、鱉的生命來造你的日用飲食,乃至破五金來造貨幣、槍彈,以殘害同類、異種的生命。這都是破造雙成的。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現在的“室家之樂”也從破得來。你破人家親子之愛來造成的配偶,又何嚐不是破?破是不壞的,不過現代的人還找不出破壞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個好方法罷了。
你問我和她的情誼破了不,我要誠實地回答你說:誠然,我們的情誼已經碎為流塵,再也不能複原了;但在清夜中,舊誼的鬼靈曾一度躡到我記憶的倉庫裏,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開被褥起來,待要追它,它已乘著我眼中的毛輪飛去了。這不易尋覓的鬼靈隻留它的蹤跡在我書架上。原來那是伊人的文件!我伸伸腰,揉著眼,取下來念了又念,伊人的冷麵複次顯現了。舊的情誼又從字裏行間複活起來。相怨後的複和,總解不通從前是怎麼一回事,也訴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麵上的青紫惟有用淚洗濯而已。有澀淚可流的人還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還能把壁上的琵琶抱下來彈彈,一破清夜的岑寂。你想我對著這歸來的舊好必要彈些高興的調子。可是我那夜彈來彈去隻是一闋《長相憶》,總彈不出《好事》!這奈何,奈何?我理會從記憶的墳裏複現的舊誼,多年總有些分別。但玉在她的信裏附著幾句短詞嘲我說:
噫,說到相怨總是表麵事,
心裏的好人兒仍是舊相識。
是愛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
你到底是個愛戀的奴隸!
她所嘲於我的未免太過。然而那夜的境遇實是我破從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後,縱然表麵上極淡的交誼也沒有,而我們心心的理會仍可以來去自如。
你說愛是神所造,勸我不要拒絕,我本沒有拒絕,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納呢?我心本如香水海,隻任輕浮的慈惠船載著喜愛的花果在上麵遊蕩。至於滿載癡石嗔火的簰筏,終要因它的危險和沉重而消沒淨盡,焚毀淨盡。愛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無消說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緣因更迭,你哪能說這是好,那是壞?至於我的心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奧妙?人到無求,心自清寧,那時既無所造作,亦無所破壞。我隻覺我心還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當勇敢地破滅它至於無餘。
你,女人,不要和我講哲學。我不懂哲學。我勸你也不要希望你腦中有百“論”、千“說”、億萬“主義”,那由他“派別”,辯來論去,逃不出雞子方圓的爭執。縱使你能證出雞子是方的,又將如何?你還是給我講講音樂好。近來造了一闋《暖雲烘寒月》琵琶譜,順抄一份寄給你。這也是破了許多工夫造得來的。
覆真齡
不能投遞之原因——真齡去國,未留住址。
自與那人相怨後,更覺此生不樂。不過舊時的愛好,如潔白的寒鷺,三兩時間飛來歇在我心中泥濘的枯塘之岸,有時漫涉到將幹未幹的水中央,還能使那寂靜的平麵隨著她的步覆起些微波。
唉,愛姊姊和病弟弟總是孿生的嗬!我已經百夜沒睡了。我常說,我的愛如香冽的酒,已經被人飲盡了,我哀傷的金罍裏隻剩些殘冰的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凍我齒牙。你試想,一個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極地,就禁得冷飲麼?
“為愛巒而去的人終要循著心境的愛跡歸來。”我老是這樣地顛倒夢想。但兩人之中,誰是為愛戀先走開的?我說那人,那人說我。誰也不肯循著誰的愛跡歸來。這委是一件胡盧事!玉為這事也和你一樣寫信來嗬責我,她真和她眼中的瞳子一樣,不用鏡子就映不著自己。所以我給她寄一麵小鏡去。她說:“女人總是要人愛的”,難道男子就不是要人愛的?她當初和球一自相怨後,也是一樣蒙起各人的麵具,相逢直如不識。他們兩個複和,還是我的工夫,我且寫給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賞秋葉,就慫恿她與我同去。我遠地看見球從溪邊走來,借故撇開她,留她在一顆楓樹下坐著,自己藏在一邊靜觀。人在落葉上走是秘不得的。球的足音,諒她聽得著。球走近樹邊二丈相離的地方也就不往前進了。他也在一根橫臥的樹根上坐下,拾起枯枝隻顧揮撥地上的敗葉。她偷偷地看球,不做聲,也不到那邊去。球的雙眼有時也從假意低著的頭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別的了。誰也不願意表明誰看著誰來。你知道這是很平常的事。由愛至怨,由怨至於假不相識,由假不相識也許能回到原來的有情境地。我見如此,故意走回來,向她說:“球在那邊哪!”她回答:“看見了。”你想這話若多兩個字“欽此”,豈不成這娘娘的懿旨?我又大聲嚷球。他的回答也是一樣地莊嚴,幾乎帶上“欽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來。對他們說:“你們彼此相對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勸。球到她跟前說:“我也不知道怎樣得罪你。他迫著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罷。”她望著球,心裏愉悅之情早破了她的雙頰衝出來。她說:“人為什麼不能自主到這步田地?連道個歉也要朋友迫著來。”好了,他們重新說起話來了!
她是要男子愛的,所以我能給她辦這事。我是要女人愛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誼的道上非常誠實,也沒有變動,是人先離開的。誰離開,誰得循著自己心境的愛跡歸來。我哪能長出千萬翅膀飛入蒼茫裏去找她?再者,他們是醉於愛的人,故能一說再合。我又無愛可醉,犯不著去討當頭一棒的冷話。您想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