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上,各城門都關得很晚,他們竟然安安穩穩地出城去了。他們一直走,已經過了一所醫院。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天空懸著一個半明不亮的月。和鸞走路時,心裏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現在她可想出不好來了。她和祖鳳剛要上一個山坡,就止住說:“我錯了。我不應當跟你出來。我須得回去。”她轉身要走,隻是腳已無力,不聽使喚,就坐在一塊大石上頭。那地兩麵是山,樹林裏不時發出一種可怕的怪聲。路上隻有他們二人走著。和鸞到這時候,已經哭將起來。她對祖鳳說:“我寧願回去受死,不願往前走了。我實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罷。”祖鳳說:“現在可不能回去,因為城門已經關了。你走不動,我可以馱你前行。”她說:“明天一定會給人知道的。若是有人追來,那怎樣辦呢?”祖鳳說:“我們已經改裝,由小路走一定無妨。快走罷,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鸞做主,就把她馱在背上,一步一步登了山坡。和鸞伏在後麵,把眼睛閉著,把雙耳掩著。她全身的筋肉也顫動得很厲害。那種恐慌的光景,簡直不能用筆墨形容出來。
蜿蜒的道上,從遠看隻像一個人走著,挨近卻是兩個。前頭一種強烈之喘聲和背後那微弱的氣息相應和。上頭的烏雲把月籠住,送了幾粒雨點下來。他們讓雨淋著,還是一直地往前。剛渡過那龍河,天就快亮了。祖鳳把和鸞放下,對她說:“我去叫一頂轎子給你坐罷。天快要亮了,前邊有一個大村子,咱們再不能這樣走了。”和鸞哭著說:“你要帶我到哪裏去呢?若是給人知道了,你說怎好?”祖鳳說:“不礙事的。咱們一同走著,看有轎子,再雇一頂給你,我自有主意。”那時東方已有一點紅光,雨也止了。他去雇了一頂轎子,讓和鸞坐下,自己在後麵緊緊跟著,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篤墟了,他恐怕到的時候沒有住處,所以在半路上就打發轎夫回去。和鸞扶著他慢慢地走,到了一間破廟的門口。祖鳳教和鸞在牴桅旁邊候著,自己先進裏頭去探一探,一會兒他就攜著和鸞進去。那晚上就在哪裏歇息。
和鸞在夢中驚醒。從月光中瞧見那些陳破的神像:臉上的胡子,和身上的破袍被風刮得舞動起來。那光景實在猙獰可怕。她要伏在祖鳳懷裏,又想著這是不應當的。她懊悔極了,就推祖鳳起來,叫他送自己回去。祖鳳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樣搖也搖不醒來。她要自己出來,那些神像直瞧著她,叫她動也不敢動。次日早晨,祖鳳牽著她仍從小路走。祖鳳所要找的朋友,就在這附近住,但他記不清那條路的方位。他們朝著早晨的太陽前行,由光線中,瞧見一個人從對麵走來。祖鳳瞧那人的容貌,像在哪裏見過似的,隻是一時記不起他的名字。他要用他們的暗號來試一試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聲喝道:“呸!你盲了嗎?”和鸞瞧這光景,力勸他不要闖禍,但她的力量哪裏禁得住祖鳳。那人受祖鳳這一喝,卻不生氣,隻回答說:“我卻不盲,因為我的眼睛比你大。”說完還是走他的。祖鳳聽了,就低聲對和鸞說:“不怕了,咱們有了宿處了。我且問他這附近有房子沒有;再問他認識金成不認識。”說著就叫那人回來,殷勤地問他說:“你既然是豪傑,請問這附近有甲子借人沒有?”那人指著南邊一條小路說:“從這條線打聽去罷,”祖鳳趁機問他:“你認得金成麼?”那人一聽祖鳳問金成,就把眼睛往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說:“你問他做什麼?他已不在這裏。你莫不是由城來的麼,是黃得勝叫你來的不是?”祖鳳連聲答了幾個是。那人往四圍一瞧,就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可以到我那裏去,我再把他的事情告訴你。”
原來那人也姓金,名叫權。他住在那篤附近一個村子,曾經一度到衙門去找黃總爺。祖鳳就在那時見他一次。他們一說起來就記得了。走的時節,金權問祖鳳說:“隨你走的可是尊嫂?”祖鳳支離地回答他。和鸞聽了十分懊惱,但她的臉帽子遮住,所以沒人理會她的當時的神氣。三人順著小路走了約有三裏之遙,當前橫著一條小溪澗,架著兩岸的橋是用一塊舊棺木做的。他們走過去,進入一叢竹林。金權說:“到我的甲子了。”祖鳳和鸞跟著金權進入一間矮小的茅屋。讓坐之後,和鸞還是不肯把帽子摘下來。祖鳳說:“她初出門,還害羞咧。”金權說:“莫如請嫂子到房裏歇息,我們就在外頭談談罷。”祖鳳叫和鸞進房裏,回頭就問金權說:“現在就請你把成哥的下落告訴我。”金權歎了一口氣,說:“哎!他現時在開平縣的監裏哪,他在幾個月前出去‘打單’,兵來了還不逃走,所以給人撾住了。”這時祖鳳的臉上顯出一副很驚惶的模樣,說:“噢,原來是他。”金權反問什麼意思。他就說,“前晚上可不是中秋嗎?省城來了一件要緊的文書,師爺看了,忙請老爺去商量。我正和黃總爺在龍王廟裏談天,忽然在簽押房當差的朱爺跑來,低聲地對黃總爺說:開平縣監裏一個劫犯供了他和土匪勾通,要他立刻到堂對質。黃總爺聽了立刻把幾件細軟的東西藏在懷裏,就望頭門逃走,他臨去時,教我也得逃走。說:這案若發作起來,連我也有份。所以我也逃出來。現在給你一說,我才明白是他。”金權說:“逃得過手,就算好運氣。我想你們也餓了,我且去煮些沙來給你們耕罷。”他說著就到簷下煮飯去了。
和鸞在裏麵聽得很清楚,一見金權出去,就站在門邊怒容向著祖鳳說:“你們方才所說的話,我已聽明白了。你現在就應當老老實實地對我說。不然,我……”她說到這裏,咽喉已經噎住。祖鳳進前幾步,和聲對她說:“我的小姐,我實在是把你欺騙了。老爺在簽押房所商量的與你並沒有什麼相幹,乃是我和黃總爺的事。我要逃走,又舍不得你,所以想些話來騙你,為的是要叫你和我一塊住著。我本來要扮做更夫到你那裏,剛要到更房去取家具。可巧就遇著你,因此就把你哄住了。”和鸞說:“事情不應當這樣辦,這樣叫我怎樣見人?你為什麼對人說我是你的妻子?原來你的……”祖鳳瞧她越說越氣,不容她說完就插著說:“我的小姐,你不曾說你是最愛我的嗎?你舍得教我離開你嗎?”金權聽見裏麵小姐長小姐短的話,忙進來打聽到底是哪一回事。祖鳳知瞞不過,就把事情的原委說給他知道。他們二人用了許多話語才把和鸞的氣減少了。
金權也是和黃總爺一黨的人,所以很出力替祖鳳遮藏這事。他為二人找一個藏身之所,不久就搬到離金權的茅屋不遠一所小房子住去。 四、他的宗教
和鸞所住的屋子靠近山邊。屋後一脈流水,四圍都是竹林。屋內隻有兩鋪床,一張桌子和幾張竹椅。壁上的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從瓦縫間射下來。祖鳳坐在她的腳下,側耳聽著她說:“祖鳳啊,我這次跟你到這個地方,要想回家,也辦不到的。現在與你立約,若能依我,我就跟著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殺掉。”祖鳳說:“隻要你常在我身邊,我就沒有不依從你的事。”和鸞說:“我從前盼望你往上長進,得著一官半職,替國家爭氣,就是老爺,在你身上也有這樣的盼望。我告訴你,須要等你出頭以後,才許入我房裏;不然,就別妄想。”祖鳳的良心現在受責罰了。和鸞的話,他一點也不敢反抗。隻問她說:“要到什麼地步才算呢?”和鸞說:“不須多大,隻要能帶兵就夠了。”祖鳳連連點頭說:“這容易,這容易。我隻須換個名字再投軍去就有盼望。”
祖鳳在那裏等機會入伍,但等來等去總等不著。隻得先把從前所學的手藝編做些竹器到墟裏發賣。他每日所得的錢差可以夠二人度用。有一天,他在墟裏瞧見廟前貼著一張很大的告示。他進前一瞧,別的字都不認得,隻認得“黃得勝……祖鳳……逃……捉拿……花紅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緝的告示,嚇得緊跑回去。一踏進門,和鸞手裏拿著一塊四寸見方的紅布,上麵印著一個不像八卦、不像兩儀的符號,在那瞧著。一見祖鳳回來,就問他說:“這是什麼東西?”祖鳳說:“你既然搜了出來,我就不能不告訴你。這就是我的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黃總爺都是洪門的豪傑,我們二人都有這個。這就是入門的憑據。我坐監的時候,黃總爺也是因為同會的緣故才把我保釋出來的。”和鸞說:“那麼金權也是你們的同黨了。”“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爺的告示已經貼在墟裏,要捉拿我和黃總爺哪。這裏還是陽江該管的地方,咱們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東走,到那扶去避一下。那裏是新寧(台山)地界,也許稍微安穩一點。”他一麵說,一麵催和鸞速速地把東西檢點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他們搬到那扶附近一個荒村。圍在四麵的,不是山,就是樹林。二人在那裏藏身倒還安靜。祖鳳改名叫做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賣錢。他很奉承和鸞,知她嗜好音樂,就做了一管短簫,常在她麵前吹著。和鸞承受他的崇敬,也就心滿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時光易過,他們在那裏住著,已經過了兩個冬節。那天晚上,祖鳳從墟裏回來,隔膀下夾著一架琵琶,喜喜歡歡地跳躍進來,對和鸞說:“小姐,我將今天所賺的錢為你買了這個。快彈一彈,瞧它的聲音如何。”和鸞說:“呀!我現在哪裏有心玩弄這個?許久不彈,手法也生了。你先擱著罷,改天我喜歡彈的時候,再彈給你聽。”他把琵琶擱下,說:“也罷。我且告訴你一樁可喜的事情:金權今天到墟裏找我,說他要到省城吃糧去。他說現在有一位什麼司令要招民軍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們勸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塊兒去。我想我的機會到了。我這次出門,都是為你的緣故,不然,我寧願在這裏做小營生,光景雖苦,倒能時常親近你。他們明後天就要動身。”和鸞聽說打北京,就驚異說:“也許是你聽差了罷?北京是皇都,誰敢去打?況且官製裏頭也沒有什麼叫做司令的。或者你把東京聽做北京罷。”祖鳳說:“不差,不差,我聽的一定不錯。他明明說是革命黨起事,要招兵打滿洲的。”和鸞說:“呀,原來是革命黨造反!前幾年,老爺才殺了好幾個哪。我勸你別去罷,去了定會把自己的命革掉。”他迫著要履和鸞的約,以為這次是好機會,決不可輕易失掉。不論和鸞應許與否,他心裏早有成見。他說:“小姐,你說的雖然有理,但是革命黨一起事,或者國家也要招兵來對付,不如讓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規一下。你以為怎樣呢?我想若是不走這一條路,就永無出頭之日啦。”和鸞說:“那麼,你就去瞧瞧罷。事情如何,總得先回來告訴我。”當下和鸞為他預備些路上應用的東西,第二天就和金權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鳳一去,已有三個月的工夫。和鸞在小屋裏獨自一人頗覺寂寞。她很信祖鳳那副好身手,將來必有出人頭地的日於。現時在窮困之中,他能盡力去工作。同在一個屋子住著,對於自己也不敢無禮。反想啟禎鎮日裏隻會蹴毽、弄鳥、賭牌、喝酒以及等等虛華的事,實在叫她越發看重祖鳳。一想起他的服從、崇敬和求功名的願望,就減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她每日望著祖鳳回來報信,望來望去,隻是沒有消息。悶極的時候,就彈著琵琶來破她的憂愁和寂寞。因為她愛粵謳,所以把從前所學的詞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彈的差不多都是粵調。
無邊的黑暗把一切東西埋在裏麵。和鸞所住房子隻有一點豆粒大的燈光。她從屋裏蹀出來,瞧瞧四圍山林和天空的分別,隻在黑色的濃淡。那是搖光從東北漸移到正東,把全座星鬥正橫在天頂。她信口唱幾句歌詞,回頭把門關好,端坐在一張竹椅上頭,好像有所思想的樣子。不一會,她走到桌邊,把一枝禿筆拿起來,寫著:
諸天盡黝暗,
曷有眾星朗?林中勞意人,
獨坐聽山響。山響複何為?
欲驚獅子夢。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寫完這兩首正要往下再寫,門外急聲叫著:“小姐,我回來了。快來替我開門。”她認得是祖鳳的聲音,喜歡到了不得,把筆擱下,速速地跑去替他開門。一見祖鳳,就問:“為什麼那麼晚才回來?哎呀,你的辮子哪裏去了?”祖鳳說:“現在都是時興這個樣子。我是從北街來的,所以到得晚一點。我一去,就被編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來。我所投的是民軍。起先他們說要北伐,後來也沒有打仗就贏了。聽說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現在的皇帝就是大總統,省城的製台和將軍也沒了,隻有一個都督是最大的,他底下屬全是武官。這時候要發達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別再愁我不長進啦。”和鸞說:“這豈不是換了朝代嗎?”“可不是。”“那麼,你老爺的下落你知道不?”祖鳳說:“我沒有打聽這個,我想還是做他的官罷。”和鸞哭著說:“不一定的。若是換了朝代,我就永無見我父母之日了。縱使他們不遇害,也沒有留在這裏的道理。”祖鳳瞧她哭了。忙安慰說:“請不要過於傷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聽打聽。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鸞勸過來。又談些別後的話,就各自將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著一對久別的人。被朝霧壓住的樹林裏繼繼續續發出幾隻蜩螗底聲音。和鸞一聽這種聲音,就要引起她無窮的感慨。她隻對祖鳳說:“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事早被祖鳳看出,就說:“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見這樣,就舍不得讓你自己住著,沒人服侍。我實在苦了你。”和鸞說:“我並不是為沒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麼久,我還是自自然然地過日子就可以知道。隻要你能得著一個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鳳說:“我實在不敢辜負小姐的好意。這次回來無非是要瞧瞧你。我隻告一禮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論理我是不該走得那麼快,無奈……”和鸞說:“這倒是不妨。你瞧什麼時候應當回去就回去,又何必發愁呢?”祖鳳說:“那麼,我待一會,就要走啦。”他抬頭瞧見那隻琵琶掛在牆上,說笑著對和鸞說:“小姐,我許久不聽你彈琵琶了。現在請你隨便彈一支給我聽,好不好?”和鸞也很喜歡地說:“好。我就彈一枝粵謳當做給你送行的歌兒罷。”她抱著樂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