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興到那裏去啦,怎麼一去十來天才回來呢?”人家這樣的問他。
他隻得微笑著說:
“叫他到縣城裏去,他卻到省城裏看朋友去啦……說是一個朋友在省政府當秘書長,他忽然想做官去啦……你想我能答應嗎?家裏又不是沒有吃用……哈,哈……”
“總是路上辛苦了吧,我看他瘦了許多哩。”
“可不是……”趙老板說著,立刻變了麵色,懷疑人家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似的。隨後又怕人家再問下去,就趕忙談到別的問題上去了。
德興的確消瘦了。當他一進門的時候,趙老板幾乎認不出來是誰。昨夜燈光底下偷偷的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完全像一個乞丐:穿著一身破爛的衣服,赤著腳,蓬著發,發著抖。他隻輕輕的叫了一聲爸,就哽咽起來。他被土匪剝下了衣服,挨了幾次皮鞭,丟在一個冰冷的山洞裏,每天隻給他一碗粗飯。當姚經理把三百擔米送到的時候,獨眼龍把他提了出去,又給他三十下皮鞭。
“你的爺趙道生是個奸商,讓我再教訓你一頓,回去叫他改頭換麵的做人,不要再重利盤剝,私運現銀,販賣煙土!要不然,我獨眼龍有一天會到畢家碶上來!”獨眼龍踞在桌子上憤怒的說。
德興幾乎痛死,凍死,餓死,嚇死了。以後怎樣到的家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狗東西!……”趙老板咬著牙,暗地裏罵著說。搶了我的錢,還要罵我奸商!做買賣不取巧投機,怎麼做?一個一個銅板都是我心血積下來的!隻有你狗東西殺人放火,明搶暗劫,喪天害理!……”
一想到獨眼龍,趙老板的眼睛裏就冒起火來,恨不能把他一口咬死,一刀劈死。但因為沒處發泄,他於是天天對著錢莊裏的小夥計們怒罵了。
“給我滾出去,……你這狗東西……隻配做賊做強盜!……”他像發了瘋似的一天到晚喃喃的罵著。
一走到賬桌邊,他就取出賬簿來,翻著,罵著那些欠賬的人。
“畢尚吉!……狗養的賊種!……吳阿貴!……不要麵皮的東西!……趙阿大!……混帳!……林大富!……狗東西!……趙天生!……婊子生的!……吳元本!豬玀!二十元,二十元,三十五,十五,六十,七十,一百,四十……”他用力撥動著算盤珠,篤篤的發出很重的聲音來。
“一個怕一個,我怕土匪,難道也怕你們不成!……年關到啦,還不送錢來!……獨眼龍要我的命,我要你們的命!……”他用力把算盤一丟,立刻走到了店堂裏。
“唐賬房,你們幹的什麼事!……收來了幾筆賬?”
“昨天催了二十七家,收了四家,吳元本,趙天生的門給封啦,趙阿大交給了林所長……今年的賬真難收,老板……”唐賬房低著頭,囁嚅的說。
“給我趕緊去催!過期的,全給我拆屋,封門,送公安局!……哼!那有借了不還的道理!……”
“是的,是的,我知道,老板……”
趙老板皺著眉頭,又踱進了自己的房裏,喃喃的罵著:
“這些東西真不成樣……有債也不會討……吃白飯,拿工錢……哼,這些東西……”
“趙老板!……許久不見啦!好嗎?”門外有人喊著說。
趙老板轉過頭去,進來了一位斯文的客人。他穿著一件天藍的綢長袍,一件黑緞的背心,金黃的表鏈從背心的右袋斜掛到背心的左上角小袋裏。一副瘦長的身材,瘦長的麵龐,活潑的眼珠。’顯得清秀,精致,風流。
“你這個人……”趙老板帶著怒氣的說。
“哈,哈,哈!……”客人用笑聲打斷了趙老板的語音。“陽曆過年啦,特來給趙老板賀年哩!……發財,發財!……”
“發什麼財!”趙老板不快活的說,“大家借了錢都不還……”
“哈,哈,小意思!不還你的能有幾個!……大老板,不在乎,發財還是發財—明—年要成財百萬啦……”客人說著,不待主人招待,便在賬桌邊坐下了。
“明年,明年,這樣年頭,今年也過不了,還說什麼明年……像你,畢尚吉也有……”。
“哈,哈,我畢尚吉也有三十五歲啦,那裏及得你來……”客人立刻用話接了上來。
“我這裏……”
“可不是!你多財多福!兒子生了三個啦,我連老婆也沒有哩!……今年過年真不得了,從前一個難關,近來過了陽曆年還有陰曆年,大老板不幫點忙,我們這些窮人隻好造反啦!——我今天有一件要緊事,特來和老板商量呢!……”
“什麼?要緊事嗎?”趙老板吃驚的說,不由得心跳起來,仿佛又有了什麼禍事似的。
“是的,於你有關呢,坐下,坐下,慢慢的告訴你……”
“於我有關嗎?”趙老板給呆住了,無意識的坐倒在賬桌前的椅上。“快點說,什麼事?”
“咳,總是我倒黴……昨晚上輸了二百多元……今天和趙老板商量,借一百元做本錢……”
“瞎說!”趙老板立刻站了起來,生著氣。你這個人真沒道理!前賬未清,怎麼再開口!……你難道忘記了我這裏還有賬!”
“小意思,算是給我畢尚吉做壓歲錢吧……”
“放——屁!”趙老板用力罵著說,心中發了火。“你是我的什麼人?你來敲我的竹杠!”
“好好和你商量,怎麼開口就罵起來?哈,哈,哈!坐下來,慢慢說吧!……”
“誰和你商量!——給我滾出去!”
“啊,一百元並不多呀!”
“你這不要麵皮的東西!……”
“誰不要麵皮?”畢尚吉慢慢站了起來,仍露著笑臉。
“你——你!你不要麵皮!去年借去的二十元,給我三天內送來!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呢?”
“弄你做不得人!”趙老板咬著牙齒說。
“哦—不—要生氣吧,趙老板!我勸你少拆一點屋子,少捉幾個人,要不然,窮人會造反哩!”畢尚吉冷笑著說。
“你敢!我怕你這光棍不成!”
“哈,哈,敢就敢,不敢就不敢……我勸你慎重一點吧……一百元不為多。”
“你還想一千還是一萬嗎?咄!二十元錢不還來,你看我辦法!……”
“隨你的便,隨你的便,隻不要後悔……一百元,決不算多……”
“給我滾!……”
“滾就滾。我是讀書人從來不板麵孔,不罵人。你也罵得我夠啦,送一送吧……”畢尚吉狡猾的眨了幾下眼睛,偏著頭。
“不打你出去還不夠嗎?不要臉的東西!冒充什麼讀書人!”趙老板握著拳頭,狠狠的說,恨不得對準著畢尚吉的鼻子,一拳打了過去。
“是的,承你多情啦!再會,再會,新年發財,新年發財!……”畢尚吉微笑的揮了一揮手,大聲的說著,慢慢的退了出去。
“畜生!……”趙老板說著,砰的關上了門。“和土匪有什麼分別!……非把他送到公安局裏去不可!……十個畢尚吉也不在乎!……
說什麼窮人造反!看你窮光蛋有這膽量!……我賺了錢來,應該給你們分的嗎?……哼!真的反啦!借了錢可以不還,還要強借!……良心在哪裏?王法在哪裏?……不錯,獨眼龍搶了我現銀,那是他有本領,你畢尚吉為什麼不去落草呢?……”
趙老板說著,一陣心痛,倒下在椅上。”。
“唉,四萬二千元,天曉得!……獨眼龍吃我的血!……天嗬,天嗬!……”
他突然站了起來,憤怒的握著拳頭:
“我要畢尚吉的命!……”
但他立刻又坐倒在別一個椅上:
“獨眼龍!獨眼龍!……”
他說著又站了起來,來回的踱著,一會兒又呆木的站住了腳,搓著手。他的麵色一會兒紅了,一會兒變得非常的蒼白。最後他咬了一陣牙齒,走到賬桌邊坐下,取出一張信紙來。寫了一封信:
伯華所長道兄先生閣下茲啟者畢尚吉此人一向門路不正嫖賭為生前欠弟款任憑催索皆置之不理乃今日忽又前來索作恐嚇聲言即欲造反起事與獨眼力合兵進攻省城為此秘密奉告即祈迅速逮捕正法以靖地方為幸……
趙老板握筆的時候,氣得兩手都戰栗了。現在寫好後重複的看了幾遍,不覺心中寬暢起來,麵上露出了一陣微笑。
“現在你可落在我手裏啦,畢尚吉,畢尚吉!哈,哈!”他搖著頭,得意的說。“量你有多大本領!……哈,要解決你真是不費一點氣力!”
他喃喃的說著,寫好信封,把它緊緊封好,立刻派了一個工人送到公安派出所去,叮囑著說:
“送給林所長,拿回信回來,—聽—見嗎?”
隨後他又不耐煩的在房裏來回的踱著,等待著林所長的回信,這封信一去,他相信畢尚吉今天晚上就會捉去,而且就會被槍斃的。不要說是畢家碶,即使是在附近百數十裏中,平常無論什麼事情,隻要他說一句話,要怎樣就怎樣。倘若是他的名片,效力就更大;名片上寫了幾個字上去,那就還要大了。趙道生的名片是可以嚇死鄉下人的。至於他的親筆信,即使是官廳,也有符咒那樣的效力。何況今天收信的人是一個小小的所長?更何況林所長算是和他換過帖,要好的兄弟呢?
“珠玉滿懷主大凶……”趙老板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夢,“自己已經應驗過啦,現在讓它應驗到畢尚吉的身上去!……不是槍斃,就是殺頭……要改為坐牢也不能!沒有誰會給它說情,又沒有家產可以買通官路……你這人運氣太好啦,剛剛遇到獨眼龍來到附近的時候。造反是你自己說的,可怪不得我!……哈哈……”
趙老板一麵想,一麵笑,不時往門口望著。從長豐錢莊到派出所隻有大半裏路,果然他的工人立刻就回來了。而且帶了林所長的回信。
趙老板微笑的拆了開來,是匆忙而草率的幾句話:
惠示敬悉弟當立派得力弟兄武裝出動前去圍捕……
趙老板重複的暗誦了幾次,晃著頭,不覺哈哈大笑起來,隨後又怕這秘密泄露了出去,又立刻機警的遏製了笑容,假皺著眉毛。
忽然,他聽見了屋外一些腳步聲,急速的走了過去,中間還夾雜著槍把和刺刀的敲擊聲。他趕忙走到店堂裏,看見十個巡警緊急的往東走了去。
“不曉得又到哪裏捉強盜去啦……”他的夥計驚訝的說。
“時局不安靜,壞人真多—”—另一個人說。
“說不定獨眼龍……”
“不要胡說!……”
趙老板知道那就是去捉畢尚吉的,遏製著自己的笑容,默然走進了自己的房裏,帶上門,坐在椅上,才哈哈的笑了起來。
他的幾天來的痛苦,暫時給快樂遮住了。 三
畢尚吉沒有給捕到。他從長豐錢莊出去後,沒有回家,有人在往縣城去的路上見到他匆匆忙忙的走著。
趙老板又多了一層懊惱和憂愁。懊惱的是自己的辦法來得太急了,畢尚吉一定推測到是他做的。憂愁的是,他知道畢尚吉相當的壞,難免不對他尋報複,他是畢家碶上的人,長豐錢莊正開在畢家碶上,誰曉得他會想出什麼鬼計來!
於是第二天早晨,趙老板回到自己的家裏去了。一則暫時避避風頭,二則想調養身體。他的精神近來漸漸不佳了。他已有十來天不曾好好的睡覺,每夜躺在床上老是合不上眼睛,這樣想那樣想,一直到天亮。一天三餐,嚐不出味道。
“四萬元現銀……三百擔米……獨眼龍……畢尚吉……”這些念頭老是盤旋在他的腦裏。苦惱和氣憤像挫刀似的不息的挫著他的心頭。他不時感到頭暈,眼花,麵熱,耳鳴。
趙家村靠山臨水,比畢家碶清靜許多,但也頗不冷靜,周圍有一千多住戶。他所新造的七間兩衖大屋緊靠著趙家村的街道,街上住著保衛隊,沒有盜劫的恐慌。他家裏也藏著兩枚手槍,有三個男工守衛屋子。飲食起居,樣樣有人侍候。趙老板一回到家裏,就覺得神誌安定,心裏快活了一大半。
當天夜裏,他和老板娘講了半夜的話,把心裏的鬱悶全傾吐完了,第一次睡了一大覺,直至上午十點鍾,縣政府蔣科長來到的時候,他才被人叫了醒來。
“蔣科長?……什麼事情呢?……林所長把畢尚吉的事情呈報縣裏去了嗎?……”他一麵匆忙的穿衣洗臉,一麵猜測著。
蔣科長和他是老朋友,但近來很少來往,今天忽然跑來找他,自然有很要緊的事了。
趙老板急忙的走到了客堂。
“哈哈,長久不見啦,趙老板!你好嗎?”蔣科長挺著大肚子,呆笨的從嵌鑲的靠背椅上站了起來,笑著,點了幾下肥大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