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這個,臉上又起了一陣紅暈,連忙低下頭來,扯著自己的衣角,像怕風把它掀起來似的。隨後她想了一想,回答說:
“都還可以。”
“這孩子,”康伯抽了一口煙,說,“從小頑皮慣了。雖然上了二十四歲,脾氣還沒有改哩。有什麼不是,打打他罵罵他,要多多教訓呢。”
“謝謝康伯。我很滿意哩。”
“那裏的話。你承繼了我這個兒子,我和他的娘應該謝謝你。我們每天受氣的真夠了。——這時還沒有回來嗎?”
“大概還在上課。”
“三點多了,早該下了課!一定又到哪裏去玩了!第二個實在比他好得多,可惜年紀太大了。你苦了一生,應該有一個比這個更好的過繼兒子!老實說,天下有幾個守節的女人,像你這樣過門守寡,愈加不用說了!”康伯說著,仰著頭,噴著煙,搖著扇,非常得意的神情。
安舍聽著這讚揚,雖然高興,但過去的苦惱卻被康伯無意中提醒了。她淒愴的低頭回憶起來。
過去是一團黑。她幾乎不曾見到太陽。四十一歲那一年,她已開始爬上老年的階段,算是結束了禁居的生活,可以自由的進出了。那時候,當她第一次走到前麵的院子裏,二十年來第一次見到明亮的天空和光明的太陽的時候,她那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刺痛得睜不開,頭暈眩得像沒落在波濤中的小舟,兩腿戰栗著,仿佛地要塌下去,翻轉來的一般。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她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覺察出自己的眼睛裏已經充滿了淚水,並且正是坐在康伯的對麵,又不覺紅了臉,急忙用手帕去拭眼睛。康伯雖然是自己的沒見過麵的丈夫的親兄弟,她在四十歲以前可並不曾和他在一個房子裏坐談過一次。像現在這樣對麵的坐著,也隻這半年來,自從他把畢清過繼給她以後,才有了這樣的勇氣。可是康伯到底是男人,她依然時刻懷著懼怯。就在當她伸手拭著眼睛的時候,她又立刻覺察出自己的嫩白的手腕在袖口露出太多了,又羞澀的立刻縮了回來,去扯裙子和衣角,像怕風會把它們掀起來似的。
康伯抽著煙,喝著茶,也許久沒有說話。他雖然喜歡談話,但在安舍的麵前,卻也開不開話盒子來。他知道安舍向來不喜歡和人談話,而且在她的麵前也不容易說話,一點不留心,便會觸動她的感傷。於是他坐了一會,隨便寒暄幾句,算是來看過她,便不久辭去了。
安舍像完成了一件最大最艱難的工作似的,叫德把廳堂門掩上,重又回到自己的房裏,仔細的照著鏡子,整理著頭發和衣服,隨後又在床上盤著腳,默坐起來。
現在她的思念不自主的集中在畢清的身上了。
康伯剛才說過,已經有了三點多,現在應該過了四點。學校三點下課,華清早該回來了。然而還一點沒有聲息。做什麼去了呢?倘有事情,也該先回來一趟,把書本放在家裏。學校離家並不遠。康伯說他雖然有了二十四歲,仍像小的時候一樣頑皮,是不錯的。他常常在後園裏爬樹,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安舍好幾次給他嚇得透不出氣。在外麵,又誰曉得他在怎樣的頑皮。這時不回家,難保不闖下了什麼禍。
安舍這樣想著,禁不住心跳起來,眼睛也潤濕了。她隻有這一個兒子。雖然是別人生的,她的生命可全在他的身上。艱苦的二十五年,已經度過了。她現在才開始做人,才享受到一點人間的生趣。沒有畢清,雖然已經過了禁居的時期,她可仍不願走出大門外去。現在她可有了勇氣了。在萬目注視的人叢間,畢情可以保護著她。因為他是她的兒子。在喊娘喊兒的人家門口,她敢於昂然走過去。因為她也有一個兒子。這一切,還隻是一個開始。在最近的將來,她還想帶著華清,一道到遙遠的普陀去進香,經過鬧熱的上海,杭州,觀光幾天。隨後造一所大屋,和畢清一道,舒適的住在那裏。最後她還需要一個像自己親生似的小孩,從出胎起,一直撫養到像現在的畢清那麼大。不用說,才生出的小孩,拉屎拉尿,可怕的厲害,但畢清生的,也就怕不了這許多。
她想到這裏,又不禁微笑起來。她現在是這個世上最幸福最光榮的主人了……
她突然從床上走下來了。她已經聽到大門外的腳步聲和噓噓的口哨聲。這便是畢清的聲音,絲毫不錯的。她不再推醒伏在床沿打噸的德,急忙跑到廳堂裏。
“清呀!”還沒有看見畢清,她便高興得叫了起來。
“啊呀!天氣真熱!”畢清推開門,跳進了門限。
他的被日光曬炙得棕色的麵上,流著大顆的汗,柔薄的富綢襯衫,前後全濕透了,黏貼在身上。他把手中的書本丟在桌上,便往睡榻上倒了下去。
“走路老是那麼快,”安舍埋怨似的柔和的說。她本想責備他幾句,回得那麼遲,一見他流著一身的汗,疲乏得可憐,便說了這一句話。
“德!倒臉水來!畢清回來了!德!”她現在不能不把德喊醒了。
德在後房裏含糊的答應著,慢慢的走到廚房去。
安舍一麵端了一杯茶給華清,一麵用扇子扇著他,她想和他說話,但他像沒有一點氣力似的,閉上了眼睛。扇了一會,安舍走到畢清的房裏,給他取來一套換洗的衣服。德已經捧了一盆水來。安舍在睡榻邊坐下,給他脫去了球鞋和襪子,又用手輕輕敲著,撫摩著他的腿子。她相信他的腿子已經走得很疲乏。
“起來呀,清換衣服,洗臉呢!”
“我要睡了。”
“一定餓了——德!你去把鍋裏的飯煮起來吧。可是,清呀!先換衣服吧!一身的汗,會生病的呢。”她說著,便去扯他的手。
但是畢清仍然懶洋洋的躺著,不肯起來,安舍有點急了。她摸摸他的頭,又摸摸他的手心,怕他真的生了病。隨後又像對一個幾歲小孩似的,絞了一把麵巾,給他揩去臉上和頸上的汗。她又動手去解他的襯衣的扣子。但是畢清立刻翻身起來了,紅著麵孔。
“我自己來!”他說著,緊緊的撚住了自己的衣襟。
“你沒有氣力,就讓我給你換吧!”
畢清搖一搖頭,臉色愈加紅了,轉過背來。安舍知道他的意思,微笑著,說:
“怕什麼,男子漢!我可是你的母親!”
畢清又搖了一搖頭,轉過臉來,故意頑皮的說:
“你是我的嬸母!”
安舍立刻縮回手來,臉色沉下了。
但是畢清早已用手攀住了她的紅嫩的頭頸,親蜜的叫著說:
“媽!你是我最好的媽!”他又把他的臉貼著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