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三十元錢有什麼用呢?當天付了兩家店鋪就沒有了。店賬還欠著五十幾元。過年不敬神是不行的,這裏還需十幾元。
在他的賬簿上,隻有三元另幾個銅子的存款了!
收賬的人天天來,他約他們二十三那一天一定付清。
十二月十六日,賬簿上隻有二元八角的存款……
“這樣羞恥的發抖的日子,我還不曾遇到過……”如史伯伯顫動著語音,說。
如史伯母含著淚,低著頭坐著,不時在沉寂中發出沉重的長聲的歎息。
“啊啊,多福多壽,發財發財!”忽然有人在門外叫著說。
隔著玻璃窗一望,如史伯伯看見強討飯的阿水來了。
他不由得顫動著站了起來。“這個人來,沒有好結果,”他想著走了出去。
“啊,發財發財,恭喜恭喜!財神菩薩!多化一點!”
“好,好,你等一等,我去拿來。”如史伯伯又走了進來。
他知道阿水來到是要比別的討飯的拿得多的,於是就滿滿的盛了一碗米出去。
“不行,不行,老板,這是今年最末的一次!”阿水遠遠的就叫了起來。
“那末你拿了,我再去盛一碗來。”如史伯伯知道,如果阿水說“不行”,是真的不行的。
“差得遠,差得遠!像你們這樣的人家,米是不要的。”
“你要什麼呢?”
“我嗎?現洋!”阿水睜著兩隻凶惡的眼睛,說。
“不要說笑話,阿水,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裏……”
“哼!你們這樣的人家!你們這樣的人家!我不知道嗎?到這幾天,過年貨也還不買,藏著錢做什麼!施一點給討飯的!”阿水帶著冷笑,惡狠狠的說。
“今年實在……”如史伯伯憂鬱的說。
但阿水立刻把他的話打斷了。
“不必多說,快去拿現洋來,不要耽擱我的工夫!”
如史伯伯沒法,慢慢的進去了,從櫃子裏,拿了四角錢。正要出去,如史伯母急得跳了起來,叫著說:
“發瘋了嗎?一個討飯的,給他這許多錢!”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如史伯伯低聲的說著,又走了出去。
“四角嗎?看也沒有看見。我又不是小討飯的,哼!”阿水忿然的說,偏著頭,看著門外。“一千多畝田,二萬元現金的人家,竟拿出這一點點來哄小孩子!誰要你的!”
“你去打聽打聽,阿水!我哪裏有這許多……”
“不要多說!快去拿來!”阿水不耐煩的說。
如史伯伯又進去了,他又拿了兩角錢。
“六角總該夠了罷,阿水?我的確沒有……”
“不上一元,用不著拿出來!錢,我看得多了!”阿水仍偏著頭說。
這顯然是沒有辦法的。如史伯伯又進去了。
在櫃子裏,隻有兩元另兩角……
“把這角子統統給了他算了,罷,罷,罷!”如史伯伯歎著氣說。
“天呀!你要我們的命嗎?一個討飯的要這許多錢!”如史伯母氣得臉色青白,叫著跳了出去。
“哼!又是兩角!又是兩角!”阿水冷笑的說。
“好了,好了,阿水!明年多給你一點。兒子的錢的確還沒有寄到,家裏的錢已經用完了……”
“再要多,我同你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拚老命!看有沒有這種規矩!”如史伯母暴躁的說。
“好好!去就去!哼!……”
“她是女人家,阿水,原諒她。我明年多給你一點就是了。”如史伯伯忍氣吞聲的說,在他的靈魂中,這是第一次充滿了羞辱。
“既這樣說,我就拿著走了,到底是男人家。哼!我是一個討飯的,要知道,一個窮光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拿了錢,喃喃的說著,走了。
走進房裏,如史伯母哭了。如史伯伯也隻會陪著流淚。
“阿水這東西,就是這樣的壞!”如史伯伯非常氣忿的說。“真正有錢的人家,他是決不敢這樣的,給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他知道我們窮了,故意來敲詐。”
忽然,他想到櫃子裏隻有兩元,隻有兩元了……
他點了一炷香,跑到廚房裏,對著灶神跪下了……不一會,如史伯母也跑進去在旁邊跪下了:
……兩個人口裏喃喃的禱祝著,麵上流著淚……
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如史伯伯捧著賬簿,失了魂似的呆呆的望著。簿子上很清楚的寫著:尚存小洋八角。
“啊,這是一個好夢!”如史伯母由後房叫著說,走了出來。她的臉上露著希望的微笑。
“又講夢話了!日前不是做了不少的好夢嗎?但是錢呢?”如史伯伯皺著眉頭說。
“自然會應驗的,昨夜,”如史伯母堅決的相信著,開始敘述她的夢了,“不知在什麼地方,我看見地上沒著一堆飯,‘罪過,飯沒了一地,’我說著用手去搶,卻不知怎的,到手就爛了,像漿糊似的,仔細一看,卻是黃色的糞。‘啊,這怎麼辦呢,滿手都是糞了。’我說著,便用衣服去揩手,哪知揩來揩去,隻是揩不幹淨,反而愈揩愈多,滿身都是糞了。用‘水去洗罷,’我正想著要走的時候,忽然伊明和幾個朋友進來了。啊‘,慢一點!伊明慢一點進來!’我慌慌張張叫著說,著急了,看著自己滿身都是糞,滿地都是糞。不‘要緊的,媽媽,都是熟人,’他說著向我走來,我慌慌張張的往別處跑,跑著跑著,好像伊明和他的朋友追了來似的。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滿身都是糞!’我叫著醒來了。你說,糞不就是黃金嗎?啊,這許多……”
“不見得應驗,”如史伯伯說。但想到夢書上寫著“夢糞染身,主得黃金”,確也有點相信了。
然而這不過是一陣清爽的微風,它過去後,苦惱重又充滿了老年人的心。
來了幾個收賬的人,嚴重的聲明,如果明天再不給他們的錢,他們隻得對不住他,坐索了……
時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這樣的艱苦,這樣的沉重,他們倆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匹拖重載的驢子,挨著餓,耐著苦,忍著叱吒的鞭子,顛蹶著在雨後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這樣的渺茫,沒有一線光明,沒有一點希望。時光留住著罷,不要走近年底!但它並不留住,它一天一天的向這個難關上走著。迅速的跨過這難關罷!但它卻有意延宕,要走不走的徘徊著。咳,咳……
夜上來了。他們睡得很遲。他近來常常咳嗽,仿佛有什麼梗在他的喉嚨裏一般。
時鍾警告的敲了十二下。四周非常的沉寂。如史伯伯也已入在睡眠裏。
鍾敲二下,如史伯伯又醒了。他記得櫃子裏隻有小洋八角,他預算二十四那一天就要用完了。伊明為什麼這幾天連信也沒有呢?伊光打去的電報沒有收到嗎?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現在已是二十三,最末的一天,一切店鋪裏的收賬人都將來坐索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恥辱!六十年來沒有遇到過!不幸!不幸!
忽然,他傾著耳朵細聽了,仿佛有誰在房子裏輕著腳步走動似的。
“誰呀?”
但沒有誰回答,輕微的腳步出去了。
“啊!伊雲的娘!伊雲的娘!起來!起來!”他一麵叫著,一麵翻起身點燈。
如史伯母和伊雲都嚇了一驚,發著抖起來了。
衣楊門開著,櫃子門也開著,地上放著兩隻箱子,外麵還丟著幾件衣服。
“有賊!有賊!”如史伯伯敲著板壁,叫著說。
住在隔壁的是南貨店老板鬆生,他好像沒有聽見。
如史伯母抬頭來看,衣櫥旁少了四隻箱子,兩隻在地上,兩隻不見了。
“打!打!打賊!打賊!”如史伯伯大聲的喊著,但他不敢出去。如史伯母和伊雲都牽著他的衣服,發著抖。
約莫過去了十五分鍾,聽聽沒有動靜,大家漸漸鎮靜了。如史伯伯拿著燈,四處的照,從臥房裏照起,直照到廚房。他看見房門上燒了一個洞,廚房的磚牆挖了一個大洞。
如史伯母檢查一遍,哭著說把她冬季的衣服都偷去了。此外還有許多衣服,她一時也記不清楚。
“如果,”她哭著說,“來法在這裏,決不會讓賊進來的。……仿佛他們把來法砍死了,就是為的這個……阿灰不是好人,你記得。我已經好幾次聽人家說他的手腳靠不住……明天,我們到林家塘警察所去報告,而且,叫他們注意阿灰。”
“沒有錢,休提起警察!”如史伯伯狠狠的說,“而且,你知道,明天如果兒子沒有錢寄來,不要對人家說我們來了賊,不然,就會有更不好的名聲加到我們的頭上,一班人一定會說這是我們的計策,假裝出來了賊,可以賴錢。你想,你想,……在這樣的世界上,最好是不要活著!……”
如史伯伯歎了一口氣,躺倒在藤椅上,昏過去了。
但過了一會,他的青白的臉色漸漸鮮紅起來,微笑顯露在上麵了。
他看見陽光已經上升,充滿著希望和歡樂的景象。阿黑拿著一個極大的信封,駝背一聳一聳的顛了進來,滿麵露著笑容,嘴裏哼著恭喜,恭喜。信封上印著紅色的大字,什麼司令部什麼處緘。紅字上蓋著墨筆字,是清清楚楚的“陳伊明”。如史伯伯喜歡得跳了起來。拆開信,以下這些字眼就飛進他的眼裏:
……兒已在……任秘書主任……茲先彙上大洋二千元,新正……再當親解價值三十萬元之黃金來家……
“啊!啊!……”如史伯伯喜歡得說不出話了。
門外走進來許多人,齊聲大叫:“老太爺!老太太!恭喜恭喜!”
阿黑、阿灰、阿水都跪在他們的前麵,磕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