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危險的人物(1 / 3)

一個危險的人物

夏天的一個早晨,惠明先生的房內坐滿了人。語聲和扇子聲混合著,喧嚷而且嘈雜,有如機器房一般。煙霧迷漫,向窗外流出去了一些,又從各人的口內噴出來許多,使房內愈加炎熱。

這是因為子平,惠明先生的侄子,剛從T城回來,所以鄰居們都走過來和他打招呼,並且借此聽聽外麵的新聞。

他離家很久,已有八年了。那時他還是一個矮小的中學生,不大懂得人事,隻喜歡玩耍,大家都看他不起。現在他已長得很高。嘴唇上稀稀的留著一撇胡髭。穿著一身洋服,走起路來,腳下的皮鞋發出橐橐的聲音,莊重而且威嚴。說話時,吸著煙,緩慢,老練。他在許多中學校、大學校裏教過書,不但不能以孩子相看,且儼然是許多青年的師長了。老年的銀品先生是一個秀才,他知道子平如果生長在清朝,現在至少是一個翰林,因此也另眼看他,走了過來和他談話。

一切都還滿意,隻有一件,在鄰居們覺得不以為然。那就是子平的衣服,他把領子翻在肩上,前胸露著一部分的肉。外衣上明明生著扣子,卻一個也不扣,連褲帶、褲襠都露了出來。他如果是一個種田的或做工的,自然沒有什麼關係,但他既然是一個讀書人,便大大的不像樣了。

“看他的神色,頗有做官發跡的希望呢,燕生哥!”做銅匠的阿金別了惠明先生和子平,在路上對做木匠的燕生這樣說。

“哼,隻怕官路不正!”燕生木匠慢吞吞的回答,“我問你,衣扣是做什麼用的?”

“真是呀!做流氓的人才是不扣衣襟的!若說天氣熱,脫了衣服怕不涼快?赤了膊不更涼快?”

子平回家已有五六天,還不曾出大門一步,使林家塘的鄰居們感覺到奇異。村中僅有他的公公,叔叔輩,到了家裏應去拜訪拜訪,他卻像閨閣姑娘似的躲著不出來。如果家裏有妻子,倒也還說得去,說是陪老婆,然而他還沒有結婚。如果有父母兄妹,也未嚐不可以說離家這許多年,現在在忙著和父母兄妹細談,然而他都沒有。況且惠明先生除了自己和大媳婦,一個男仆,一個女仆,大的兒子在北京讀書,小的在上海讀書,此外便沒有什麼人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扯住了他的腳呢?為了什麼呢?

大家常常這樣的談論。終於猜不出子平不出門的緣由。於是有一天,好事的長庭貨郎便決計衝進他的臥室裏去觀察他的行動了。

他和惠明先生很要好,常常到他家裏去走。他知道子平住的那一間房子。他假裝著去看惠明先生,坐談了一會,就說要看子平,一直往他的房裏走了進去。

子平正躺在藤椅上看書。長庭貨郎一麵和他打招呼,一麵就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

仰起頭來,他一眼看見壁上掛著一張相片,比他還未賣去的一麵大鏡子還大。他看見相片上還有十幾個年青的女人,三個男子,一個就是子平。女子中,隻有兩個梳著髻,其餘的都把頭發剪得短短的,像男子一樣。要不是底下穿裙子,他幾乎辨不出是男是女了。

“這相片上是你的什麼人,子平?”他比子平大一輩。所以便直呼其名。

“是幾個要好的同事和學生,他們聽說我要回家,都不忍分別。照了這張相片,做一個紀念。”

“唔,唔!”長庭貨郎喃喃的說著,就走了回去。“原來有這許多要好的,相好的女人!不忍分別,怪不得爹娘死時,打了電報去,不回來!紀念,紀念,相思!哈哈哈!好一個讀書人!有這許多相好的,女人的相片在房裏,還出去拜訪什麼長者!……”

長庭貨郎這個人,最會造謠言,說謊話,滿村的人都知道。不曉得他從哪裏學來了這樣本事,三分的事情,一到他的口裏,便變了十二分,的的確確的真有其事了。他挑著貨郎擔不問人家買東西不買,一放下擔子就攀談起來,講那個,講這個、咭咭噥噥的說些毫不相幹的新聞,引得人家走不開,團團圍著他的貨郎擔,結果就買了他一大批的貨物。關於子平有十幾個妻子的話,大家都不相信。阿正嬸和他賭了一對豬蹄,一天下午便闖進子平的房裏去觀看。

房門開著。她叫著子平,揭起門簾,走了進去。子平正對著窗子,坐在桌子旁寫字。他看阿正嬸進去,便站起身,迎了出來。

這使阿正嬸吃了一大驚。她看見子平披著一件寬寬的短短的花的和尚衣,拖著鞋,赤著腳,露著兩膝,顯然沒有穿褲子……

她急得不知怎樣才好,匆遽的轉過身去,說一聲我是找你叔叔來的,拔腿就跑了。

“殺千刀,青天白日,開著門,這樣的打扮!”

她沒有看見那相片,但她已相信長庭貨郎的話是靠得住的了,便買了一對豬蹄,請他下酒。

一次,惠明先生的第二個兒子由上海回家了。第二天早晨,林家塘的人就看見子平第一次走出大門,帶著這個弟弟。他沿路和人家點頭,略略說幾句便一直往田間的小路走去。他帶著一頂草帽,前麵罩到眉間,後背高聳聳的沒有帶下去,整個的草帽偏向左邊。看見他的人都隻會在背後搖頭。

“流氓的帽子才是這樣的歪著,想不到讀書人也學得這樣!”雜貨店老板史法說著,掉轉了頭。

“君子行大道,小人走小路!你看,他往哪裏走!”在上海一家洋行裏做賬房先生的教童頗知道幾句四書,那時正坐在雜貨店櫃台內,眼看著子平往田間走去,大不以為然。

許多人站在橋上,遠遠的注意著子平。他們看見子平一麵走,一麵指手劃腳的和他的弟弟談著話。循著那路彎彎曲曲的轉過去,便到了河邊。這時正有一個衣服襤褸的人在河邊釣魚。他們走到那裏就站住了。看了一會,子平便先蹲了下去,坐倒在草地上,隨後口裏不知說什麼,他的弟弟也坐下去了。

在橋上遠遠望著的人都失望的搖著頭。他們從來不曾看見過讀書人站在河邊看下流人釣魚,而且這樣的地方竟會坐了下去。

釣魚的始終沒有釣上一尾,子平隻是呆呆的望著,直至橋上的人站得腿酸,他才站了起來,帶著他的弟弟回來。

晚間,和惠明先生最要好的鄰居富克先生把他們叔侄請了去吃飯,還邀了幾個粗通文字的鄰人相陪。子平的吃相很不好。他不大說話,隻是一杯又一杯的吃酒。一盤菜上來,他也不叫別人吃,先把筷子插了下去。

“讀書人竟一點不講禮節!”同桌的人都氣悶悶的暗想著。同時,他又做出一件不堪入目的事。那就是他把落在桌上的飯用筷子刷到地上。這如果在別人,不要說飯落在桌上,即使落在地上又踏了一腳,也要拾起來吃。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糟蹋米飯是要被天雷打的,他竟這樣的大膽!

碗邊碗底還有好幾十顆飯米,他放下筷子算吃完了。

“連飯米也不敬惜!讀的什麼書!”大家都暗暗憤怒的想著,散了席。

林家塘這個村莊是一個風景很好的地方,它的東邊有一重很高的山。後南至北迤邐著,有幾十裏路。山上長著很高的鬆柏,繁茂的竹子,好幾處,柴草長得比人身還高,密密叢叢的,人進去了便看不見一點蹤影,山中最多蟲鳥,時刻鳴叫著。一到夏天和秋天,便如山崩海決的號響。一條上山巔的路又長又聳,轉了十八個彎,才能到得極頂。從那裏可以望見西邊許多起伏如裙邊,如墳墓的大小山岡,和山外的蒼茫的海和海中屹立的群島。西邊由林家塘起,像鳥巢似的村屋接連不斷,綿延到極邊碧綠的田野中,一脈線似的小河明亮亮的蜿蜒著,圍繞著。在小河與溪流相通的山腳下,四季中或點點滴滴的鳴著,或雷鳴而暴的號著。整個的林家塘都被圍在叢林中,一年到頭開著各色的花。

一天下午,約在一點鍾左右,有人看見子平挾了一包東西,獨自向山邊走了去。

那時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裏砍柴。他們看見子平循著山路從山腳下彳亍的走上山去,這裏站了一會,那裏坐了一會。走到離明生和仁才不遠的地方,他在一株大樹下歇了半天。明生看見他解開那一紮紙包,拿出來一瓶酒似的東西,呆望著遠遠的雲或村莊,一口一口的喝著,手裏剝著花生或豆子一類的東西,往口裏塞。明生和仁才都不覺暗暗的笑了起來。

坐了許久,子平包了酒瓶,又彳亍的往山頂走了上去。明生和仁才好奇心動,便都偷偷的從別一條山路上跟著走去。

一到山巔,子平便狂呼著來回的跑了起來,跳了起來,發了瘋的一般。他們又看見他呆呆的,想什麼心事似的坐了許久,又喝了不少的酒。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人啊?”

在他們過去的幾十年中,幾乎天天在山上砍著柴,還不曾看見過這樣的人物。說他瘋了罷,顯然不是的。小孩子罷,也不是。他是一個教書的先生,千百人所模擬的人物,應該莊重而且威嚴才是。像這個樣子,如何教得書來!然而,然而他居然又在外麵教了好幾年好幾個學校的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