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期近了,有許多嫁妝都須在前幾天送到男家去,菊英的娘愈加一天比一天忙碌起來。一切的事情都要經過她的考慮,她的點督,或親自動手。但是盡管日夜的忙碌,她總是不覺得容易疲倦,她的身體反而比平時強健了數倍。她心中非常的快活。人家都由“阿姆”而至“丈姆”,由“丈姆”而至“外婆”,她以前看著好不難過,現在她可也輪到了!鄰居親戚們知道罷,菊英的娘不是一個沒有福氣的人!
她進進出出總是看見菊英一臉的笑容。“是的呀,喜期近了呢,我的心肝兒!”她暗暗的對菊英說。菊英的兩頰上突然飛出來兩朵紅雲。“是一個好看的郎君,聰明的郎君哩!你到他的家裏去,做‘他的人’去!讓你日日夜夜跟著他,守著他,讓他日日夜夜陪著你,抱著你!”菊英羞得抱住了頭想逃走了。“好好的服侍他,”她又莊重的訓導菊英說:“依從他,不要使他不高興。歡歡喜喜的明年就給他生一個兒子!對於公婆要孝順,要周到。對於其他的長者要恭敬,幼者要和藹。不要被人家說半句壞話,給娘爭氣,給自己爭氣,牢牢的記著!……”
音樂熱鬧的奏著,漸漸由遠而近了。住在街上的人家都曉得菊英的轎子出了門。菊英的出嫁比別人要熱鬧,要闊綽,他們都知道。他們都預先扶老攜幼的在街上等候著觀看。
最先走過的是兩個送嫂。她們的背上各斜披著一幅大紅綾子,送嫂約過去有半裏遠近,隊伍就到了。為首的是兩盞紅字的大燈籠。燈籠後八麵旗子,八個吹手。隨後便是一長排精製的、逼真的,各色紙童、紙婢、紙馬、紙轎、紙桌、紙椅、紙箱、紙屋,以及許多紙做的器具。後麵一頂鼓閣兩杠紙鋪陳,兩杠真鋪陳。鋪陳後一頂香亭,香亭後才是菊英的轎子。這轎子與平常花轎不同,不是紅色,卻是青色,四麵結著彩。轎後十幾個人抬著一口十分沉重的棺材,這就是菊英的靈柩。棺材在一套呆大的格子架中,架上蓋著紅色的絨毯,四麵結著彩,後麵跟送著兩個坐轎的,和許多預備在中途折回的、步行的孩子。
看的人多說菊英的娘辦得好,稱讚她平日能吃苦耐勞。她們又談到菊英的聰明和新郎生前的漂亮,都說配合的得當。
這時,菊英的娘在家裏哭得昏過去了。娘的心中是這樣的悲苦,娘從此連心肝兒的棺材也要永久看不見了。菊英幼時是何等的好看,何等的聰明,又是何等聽娘的話!她才學會走路,尚不能說話的時候,一舉一動已很可愛了。來了一位客,娘喊她去行個禮,她便過去彎了一彎腰。客給她糖或餅吃,她紅了臉不肯去接,但看著娘,娘說“接了罷,謝謝!”她便用兩手捧了,彎了一彎腰。她隨後便走到娘的身邊,放了一點在自己的口裏,拿了一點給娘吃,娘說,“娘不要吃,”她便“嗯”的響了一聲,露出不高興的樣子,高高的舉著手,硬要娘吃,娘接了放在口裏,她便高興得伏在娘的膝上嘻嘻的笑了。那時她的爹不走運,跑到千裏迢迢的雲南去做生意,半年六個月沒有家信,四年沒有回家,也沒有半邊爛錢寄回來。娘和她的祖母千辛萬苦的給人家做粗做細,賺錢來養她,她六歲時自己學磨紙,七歲繡花,學做小腳娘子的衣褲,八歲便能幫娘磨紙,挑花邊了。她不同別的孩子去玩耍,也不噪吃閑食,隻是整天的坐在房子裏做工。她離不開娘,娘也離不開她。她是娘的肉,她是娘的唯一的心肝兒!好幾次,娘想到她的爹不走運,娘和祖母日日夜夜低著頭給人家做苦工,還不能多賺一點錢,做一件好看的新衣給她穿,買點好吃的糖果給她吃,反而要她日日夜夜的幫著娘做苦工,娘的心酸了起來,忽然抱著她哭了。她看見娘哭,也就放聲大哭起來。娘沒有告訴她,娘想些什麼,但是娘的心酸苦了,她也酸苦了。夜間娘要她早一點睡,她總是說做完了這一點,做完了這一點。娘恐怕她疲倦,但是她反說娘一定疲倦了,她說娘的事情比她多。她好幾次的對娘說,“阿姆,我再過幾年,人高了,氣力大了,我來代你煮飯。你太苦了,又要做這個,又要做那個。”娘笑了,娘抱著她說,“好的,我的肉!”這時,眼淚幾乎從娘的眼中滾出來了。娘有時心中悲傷不過,臉上露著愁容,一言不發的獨自坐著,她便走了過來,靠著娘站著說:“阿姆,我猜阿爹明天要回來了。”她看見娘病了,躺在床上,她的臉上的笑容就沒有了。她沒有心思再做工,但她整天的坐在娘的床邊,牽著娘的手,或給娘敲背,或給娘敲腿。八年來,娘沒有打過她一下,罵過她半句,她實在也無須娘用指尖去輕輕的觸一觸!菩薩,娘是敬重的,娘沒有做過一件褻瀆菩薩的事情。但是,天嗬!為什麼不留心肝兒在娘的身邊呢?那時雖是娘不小心,但也是為的她苦得太可憐了,所以娘才要她跟著祖母到表兄弟那裏去吃喜酒,好趁此熱鬧熱鬧,開開心。誰能夠曉得反而害了她呢?早知這樣,咳,何必要她去呢!她原是不肯去的。“阿姆不去,我也不去。”她對娘這樣說。但是又有吃,又好看,又好耍,做娘的怎麼不該勸她偶爾的去一次呢?“那末隻有阿姆一個人在家了,”她固執不過娘,便答應了,但她又加上這一句。娘願意離開她嗎?娘能離開她嗎?天嗬,她去了八天,娘已經盡夠苦惱了!她的爹在千裏迢迢的地方,錢也沒有,信也沒有,人又不回來,娘日日夜夜在愁城中做苦工,還有什麼生趣?娘的唯一的安慰隻有這一個心肝兒,沒有她,娘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第九天,她跟著祖母回來了。娘是這樣的喜歡:好像娘的靈魂失去了又回來一般!她一看見娘便喊著“阿姆”,跑到娘的身邊來。娘把她抱了起來,她便用手臂挽住了娘的頸,將麵頰貼到娘的臉上來。娘問她去了八天喜歡不喜歡,她說,“喜歡,隻是阿姆不在那裏沒有十分趣味。”娘摸她的手,看她的臉,覺得反而比先瘦了。娘心中有點不樂。過了一會,她咳嗽了幾聲,娘沒有留意。誰知過了一會,她又咳嗽了。娘連忙問她咳嗽了幾天,她說兩天。娘問她身體好過不好過,她說好過,隻是咳了又咳,有點討厭。娘聽了有點懊悔,忙到街上去買了兩個銅子的蘇梗來泡茶給她吃。她把新娘子生得什麼樣子,穿什麼好的衣服,鬧房時怎樣,以及種種事情講給娘聽,她的確很喜歡,她講起來津津有味。第二天早晨,她的聲音有點啞了,娘很擔憂。但因為要預備早飯,娘沒有仔細的問她,娘燒飯時,她還代娘掃了房中的地。吃飯時,娘見她吃不下去,兩頰有點紅色,忙去摸她的頭,她的頭發燒了。娘問她還有什麼地方難過,她說喉嚨有點痛。這一來,娘懊悔得不得了了,娘覺得以先不該要她去。祖母愈加懊悔,她說不知道哪裏疏忽了,竟使她受了寒,咳嗽而至於喉痛。娘放下飯碗,看她的喉嚨,她的喉嚨已如血一般的紅了。收拾過飯碗,娘又喊她到屋外去,給她仔細的看。這時,娘看見她喉嚨的右邊起了一個小小的雪白的點子。娘不曉得這是什麼病,娘隻知道喉病是極危險的。娘的心跳了起來,祖母也非常的擔憂。娘又問她,哪一天便覺得喉嚨不好過了,這時她才告訴說,前天就覺得有點幹燥了似的。娘連忙喊了一隻劃船,帶她到四裏遠的一個喉科醫生那裏去。醫生的話,駭死了娘,他說這是白喉,已起了兩三天了。“白喉!”這是一個可怕的名字!娘聽見許多人說,生這病的人都是一禮拜就死的!醫生要把一根明晃晃的東西拿到她的喉嚨裏去搽藥,她怕,她閉著嘴不肯。娘勸她說這不痛的,但是她依然不肯。最後,娘急得哭了:“為了阿姆呀,我的肉!”於是她也哭了,她依了娘的話,讓醫生搽了一次藥。回來時,醫生又給了一包吃的和漱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