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她氣得發昏的時候,忽然門外進來了一個人。她強自鎮定,仔細一望,原來是福生米店的老板。

“無事不上三寶殿,月底到了,老板娘,請你付一點吧,你這裏一共是十擔半,七元八角算,八十一元九……”

“什麼?”張二娘突然跳起來了。“上個月不是清了賬,隻差一擔沒付,這一個月哪來這許多呀?……”

“老板娘又講笑話了。你這裏客人多,吃這一點點米算什麼呢,一定還有一二十擔米照顧別家米店去了……要不是毛毛跟我們熟,隻怕這幾擔也照顧不到我們呢……”

張二娘氣得透不過氣來了。

“毛毛!……什麼?……毛毛?……”

她立刻跑到街上,去問煤鋪,油店,肉店……

天嗬,欠了多少的賬!不是毛毛帶著人去,就是遠東旅館開了條子去,那上麵還蓋著遠東的圖章,一點也不錯呀!

毛毛懂得什麼,他人小,還隻十歲,傷兵們全是狼心狗肺,騙他做的!可不是嗎?

問毛毛,他糊裏糊塗,簡直說不清楚!什麼事做過就記不清了!

“關了旅館,帶著毛毛下鄉,看你們這批王人怎麼辦!”她狠狠的想。

但這事情她不願意。這裏還有許多財產沒辦法。搬回去沒用處,丟了太可惜。這旅館開了十年了,比把毛毛養大還苦,現在怎麼放手得下呢?

張二娘坐著想,躺著想,終於想到辦法了。她親自一家一家去通知,以後除非她自己親身來發了貨她不管,連遠東的圖章也不足為憑!通知完了,她就一天到晚帶著毛毛在外跑,看京戲,看電影,看變戲法,看出喪,買糖果,吃點心,進飯店,坐茶館。毛毛要怎樣就怎樣!

“有的是錢!有的是錢!”

這辦法成功了。毛毛好像飛鳥出籠,老虎出押一般,歡天喜地,玩得不想回家了。每天夜裏,已經閉上眼睛,還鬧著要看戲,睡著了叫個不住,笑個不住。

這樣的玩了幾天,他還沒有厭。有一天,照樣的清早出了門,這裏那裏跑,將到中午,他們轉到了火車站去看熱鬧。這裏離開遠東旅館隻有半裏路,毛毛卻很少來過。這時正是一輛火車到站,別一輛火車快出站,人山人海,好不熱鬧!毛毛問這樣問那樣,一直呆了一點多鍾,忽然聽見遠遠的鑼鼓響,便牽著張二娘向一塊空地走了去。

那裏正在做猴子戲,看的人密密層層的圍得水泄不通。張二娘牽著毛毛擠了半天,隻是擠不進去。鑼鼓聲越響,毛毛越急著要看。半天看不到,他哭了。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抱著他看,但是張二娘可沒有這本領,她到底年紀大了。

正當這時,她忽然看見趙德夫和兩個傷兵從旁邊走過來了。趙德夫非常高興的叫著說:

“來呀,毛毛!做得真有趣,我抱著你看呀!”趙德夫一麵說,一麵就用右手把毛毛抱了起來。

但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張二娘立刻把毛毛搶過來了:

“自有人抱的,用不著你!”她做著厭惡的神情說,隨即轉過身,朝著旁邊一個苦工模樣的人:“請你抱這個孩子看戲吧,我給你一角錢!”

那人立刻答應了,高高的抱起了毛毛。

“抱到那邊去!”張二娘看見趙德夫他們還站在旁邊,就同那個抱毛毛的繞到對麵去了。

趙德夫他們會意的笑著,並不跟著走,隻是用眼光釘住了毛毛,對他搖搖手,毛毛也笑著搖搖手。

猴子騎羊的一節正快演完的時候,大家忽然聽見了一種沉重的聲音由遠而近的來了。毛毛比什麼人的眼光都快,他早已仰起頭來,望見了很遠的地方飛來了六架大飛機。

“喂!喂!喂!看呀!中國飛機來了呀!”他高興的叫著,用手指著遠處的天空。

觀眾一齊抬起了頭,露出好奇的高興的神色。飛機原是常常看到的,但不知怎的,大家總是看不厭。尤其是這次,六架一道,分做兩隊,聲音和樣子特別使人注意。比平常飛得高,卻比平常還響,並且是單翼的兩頭尖尖。這時天氣特別晴朗,沒有一點雲,飛機在高空中盤旋著,發著奪目的光亮,有時還閃著一點紅光。

“我們買了新的飛機……有人這樣說。

但是這話未完,趙德夫突然狂叫起來了:

“敵機!敵機!快跑!快倒下!”他衝進場中,搶下了人家的銅鑼,再從人叢中衝到毛毛身邊,把他一手奪過來,飛也似的跑了。

人群立刻起了可怕的叫喊,四散奔逃了,張二娘嚇得魂不附體,隻是在人們中間撞著。

她聽見飛機可怕的叫著,從頭頂上下來了……山崩地裂一般,四處響了起來……眼前隻看見一團黑……有什麼東西把她壓倒了地下……隨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過了半天,她終於醒了過來,睜開眼睛,許多屋子在燒著,人鬧嚷嚷的奔走著。她的身邊蹲著兩個傷兵,拖著她的手。

“走吧,老板娘,飛機走遠了……你有福氣,沒受傷哩……”

“怎麼呀?毛毛阿……”她哭了起來。

“他沒事,要不是趙德夫跑得快,就完了。你看,一個炸彈正落在你們站的地方呀……”

張二娘往那傷兵指著的地方望去,不由得發起抖來。一個好大的窟窿呀!離開她隻有幾丈遠,那裏躺著一塊肉漿,一堆血跡,一個猴腦殼,半隻羊腿,幾片碎銅鑼,還有什麼人的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腸子……天嗬!張二娘不忍看了,眼淚隻是籟籟的滾下來。

“我怎麼沒死呀?……沒受傷?”她不相信似的摸摸自己的頭和身體,隻摸到一身的泥土。

“要不是我們把你推倒,你也完了。”傷兵笑著說。“伏在地上,隻要炸彈不落在身上,總還是有救星的……”

“那麼,你們……也沒……”張二娘忽然看見他們倆一身泥土和血跡,又禁不住哭了。

“別慌呀,老板娘,我們好好的呢。這是別人的血跡……隻是我的腿子上給破片擦傷了一點點——呀,你看呀!毛毛來了!他好好的呀!”

張二娘抬起頭,果然看見毛毛來了,趙德夫抱著他。

“你福氣好,老板娘……”趙德夫快活的說。

張二娘立刻跑過去,把趙德夫和毛毛一把抱住,又大聲的哭了。

“要不是你們,天啊……我和毛毛都完了……你們良心好……你們都是好人……我瞎了眼,錯怪了你們呀!……”

“那是我們不好,弄得你生氣。”

“別提了!”張二娘抹幹了眼淚說,“一個炸彈落到頭上,什麼都完了!我不再做買賣了!旅館就讓你們住下去吧。要什麼東西都來問我,我樣樣都給你們辦到……你們是我的恩人,我沒什麼可報答呀!給日本鬼子炸完,不如趁早幫自己人嗬!……”

“是呀,我們都是中國人嗬!”趙德夫笑著回答說。他抱著毛毛,兩個傷兵扶著張二娘,快活的回到旅館裏。

遠東旅館從此就成了傷兵旅館了。張二娘好像換了一個人,換了一副心腸,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桌子、椅子、碗盞、瓶甑、油鹽煤米……一切都給了傷兵,比照顧上等的客人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