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述大意》又論到佛學的特點。作者以為:“以今哲學上術語言之,不妨說為心理主義。所謂心理主義者,非謂是心理學,乃謂其哲學從心理學出發故。”接著,作者從宇宙論、人生論、本體論、認識論四個方麵加以剖析,並作結語說:“吾以為言哲學者,果欲離戲論而得真理,則佛家在認識論上,盡有特別貢獻。”盡管十力先生始終未能擺脫唯心主義的局限,有時甚至流入神秘主義,但他融會古今,力圖用哲學觀點來整理佛學的玄奧,使之明白易曉,卻是應該予以首肯的。作者申明自己整理佛學所遵守的原則是“根底無易其故,裁斷必出於己”。這句話很重要。今天我們以馬克思主義觀點剖析佛學,一方麵應切忌簡單化地一筆抹煞,單是斥責它的迷信虛妄蠹國殃民,從而把曆史上出現的這一有著深遠影響的學說或思潮,看成一無所是全盤錯誤的陳跡。另一方麵也應切忌簡單化地生吞活剝,沒有切實理會其來曆,便望文生解,逞臆妄說,隻是在行文中徒有其表地點綴著一些新名詞、新術語,而對於探究佛書的真麵目卻毫無裨益。《撰述大意》提出讀佛書有四要,即分析與綜會、踏實與淩空這兩組矛盾的辯證統一。作者感歎地說:“吾常求此於人,杳然無遇。慨此甘露,知飲者希,孤懷寥寂,誰與為論?”這是四十多年前的議論,今天看來未必全然中肯,但我認為讀書四要之說,對我們在治學方麵不僅有參考價值,而且還起著勸懲作用。
我覺得《撰述大意》寫得最好的地方也就在於談讀書。自然作者是就讀佛書而言,但也可以推之適用於讀一切書之法。這裏且撮錄兩條如下:“凡讀書,不可求快。而讀佛家書,尤須沉潛往複,從容含玩,否則必難悟入。吾常言,學人所以少深造者,即由讀書喜為涉獵,不務精探之故。”貪多求快幾乎為讀書界的通病,甚至不少從事研究工作的人也難免此弊。我接觸過一些青年,大抵平時並不精研馬列,一旦提筆作文,由於急於求成,意在求勝,就臨時抱佛腳,采取實用主義態度,倉促翻閱經典著作,不顧時間、地點、條件,也不問上下文的文意,各取所需,為我所用。倘要扭轉此種不良學風,首在改變不求甚解、囫圇吞棗的讀書習慣。作者所謂“沉潛往複,從容含玩”這八個字正可作為讀書的良箴。自然,今天由於知識領域不斷拓廣,學科之間的互相滲透日益加深,從事每一專業的人要讀的書愈來愈多,而讀書的時間畢竟有限。在這情況下,不妨把要讀的書分為略讀和精讀兩類,對精讀的書要痛下功夫,深入鑽研,至少保證要往複熟讀幾遍,倘能做出筆記更好。在讀書作筆記方麵,過去經典作家留下大量的劄記或筆記都是榜樣。
《撰述大意》的另一條就是談到精讀的方法:“每讀一次,於所未詳,必謹缺疑,而無放失。缺疑者,其疑問常在心頭,故乃觸處求解。若所不知,即便放失,則終其身為盲人矣。”腦力勞動正如體力勞動一樣,必須吃大苦,耐大勞,用流汗去換取收成。能不能做到“必謹缺疑,而無放失”,就是在讀書上知難而退還是知難而進的分界線。讀書可以作為一種消遣,但目的還在學習。作為專業學習對象的精讀書,不論是理論著作或文藝小說,都應一遍又一遍地讀下去,否則就不會吃透其中容易一眼滑過的重要內容。倘使滿足於一知半解,那麼縱使不是終身為盲人,也要成為視力衰退的近視眼。“死啃書本”今天已成為一種貶義詞。自然,用這句話來批判隻啃書本而脫離實際的傾向是完全必要的。但是,同時也應看到那些以本本自詡的人,究竟啃了沒有?又啃了多少?連幾本必讀書也未讀全吃透,遑論更多的馬列經典著作?他們作為資本的本本隻是從語錄中割裂出來的幾句支離破碎的條文罷了。同時,更應看到今天讀書界隻為涉獵不務精探之風是相當普遍的。針對時弊,我以為倒是應該提倡“啃”。“死啃書本”的毛病隻出在這個“死”字上。如果讀書聯係實際,“啃”又何妨?讀書能啃能鑽不但無害,而且大有必要。精讀之要,首在“必謹缺疑”,使讀不懂吃不透的疑問常在心頭。而解決疑難的辦法即在“觸處求解”。這四個字說的不僅是反複思量,查閱有關參考書,並且也包括把問題和實際聯係起來去追究,去推敲,以便使書中窒礙皆去,脫爾穎解。
以上是我讀了《撰述大意》的一點體會。十力先生贈我《通釋》,希望我由此入門,進一步深造。可是說來慚愧,我因諸事紛擾,加以心粗氣浮,始終未能登堂入室。那時,他還用通信方式和我討論佛學問題,幾年下來,他寄給我的信積有一大疊。可是這些信在“四人幫”橫行猖獗之際大都銷毀了。現在隻剩下一張名信片,由於夾在書中,竟然漏網,得以幸存,成了他留給我的唯一紀念。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