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胡媽媽存在的意義,在胡金柱與蝴蝶心裏,似乎從來不是問題。放學回家來,有飯吃,上學時,有衣穿,別人有“媽媽”叫,他們在外也有個活著的“媽媽”可炫耀,當然不必在乎母親與母親的不同,這些足夠滿足他們對母親的渴望,至於胡媽媽冷漠死板的樣子,習慣之後,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他們也就不求不實際的東西了。
細回想,胡家人大概忘了,因為胡爸爸一直努力去忘記,蝴蝶小小年紀不知有沒有記憶,她卻因那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胡爸爸打,胡金柱隻當嚇人的故事來聽,從沒當真,但胡媽媽確實是有過一次尋死覓活的瘋狂的。是在她放棄回娘家,之後的第三年。胡爸爸從廠裏回到家後,發現胡媽媽喝了敵敵畏,化了妝,敵敵畏瓶口上還有半彎形紅唇印,她不像死人,倒像睡著了一樣平躺在床上。
蝴蝶被胡媽媽捆綁在長腳椅子上,她一個小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小身板緊貼著椅背,身上一圈圈纏繞著粗麻繩,睜著澄清的黑眸,看著胡爸爸。胡金柱一天到晚在外瘋,那日他亦未參與進自家的戲劇生活裏。
胡爸爸簡直嚇傻了,顧不得蝴蝶,抱起胡媽媽,拖著殘疾的腿,玩命地狂奔向醫院。醫生說,若晚了一步,就一步,胡媽媽的命就歸閻王爺了。
把胡媽媽從陰曹地府搶回來,知道平安無事了。胡爸爸才想起家裏還有一個被捆著的孩子,他又拖著殘疾的腿,發瘋似地往家趕。回到家,看到椅子落倒,蝴蝶拖著椅子,半身伏在地上,額頭上有擦傷的淤青,臉上還有哭過的痕跡。
胡爸爸的身體也不夠方便,費了一些力氣給蝴蝶鬆綁。把蝴蝶抱到床上,拿來燒酒,又找出做棉衣剩下的棉絮,給蝴蝶擦傷的臉頰、胳膊殺菌。蝴蝶告訴胡爸爸,自己不小心睡著了,然後做夢,自己掉進了一個大窟窿裏,醒來時,就發現自己掉下來了。胡爸爸心疼女兒,心疼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心裏在滴血。蝴蝶被酒精煞到,齜牙咧嘴地亂叫。胡爸爸大口大口吹著氣,小心翼翼地塗抹。
七歲的蝴蝶本不該說那些話,結果絲毫不懂生死為何物的她,還是說了。她對胡爸爸說,媽媽喝藥死了。胡爸爸想到什麼,突然問蝴蝶,媽媽喝藥時,為什麼不大聲喊?讓鄰居知道了,就不會這麼危險了。蝴蝶搖搖頭,說,“不喊,媽媽不是給我喝,是給她自己喝。”胡爸爸仿佛不認識小小的蝴蝶了,啪地一聲,打了蝴蝶一巴掌。蝴蝶先是被驚嚇了,隨後疼的嚎啕大哭起來。胡爸爸把酒精、棉絮扔到桌上,走到椅子前坐下,苦悶地抽起了煙。
這一次訣別未遂的插曲,在胡家的曆史上,成為翻篇後永不要重溫的特殊一頁。胡媽媽洗過胃,安然無事後回到家,胡家四口人,誰都再未提及過“敵敵畏”三個字,胡爸爸悄悄訓導過兩個孩子。這類農藥也是不允許出現在胡家的,胡爸爸隔三差五要全麵掃蕩一下家裏的瓶瓶罐罐,“三步倒”的老鼠藥都被他存放在了廠裏。
胡媽媽為何要選擇輕生,無人知道真相,她不說,胡家人也能在困惑中習慣困惑,胡爸爸又不是會猜女人心思的那種男人。他是極盡溫柔體貼地照顧著家裏的婦幼,但始終沒有掌握到進入她們心靈通道的密碼。就像他不懂胡金柱,父子形同陌路一樣。
蝴蝶被鎮裏人喜愛,也不是順水行舟般自然的事。說到底,也是靠她自我表現贏來的。剛背書包去學堂時,許是營養不良,她的個子兩三年都是一個樣子,課間操時,自覺地站到第一排,從未改變過。她模樣嬌小可人,鎮裏人一邊說她隨了南方的胡媽媽,一邊把她當成小娃娃逗弄。她從不紅臉,即便討厭別人捏她臉蛋,扯她小辮子,說胡媽媽是騙來的精神病媳婦,她也都盡力忍受著,回家來告訴胡媽媽,胡媽媽默不作聲,像一輪不落的寒月掛在胡家,有著光亮,但沒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