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魂行道 第十五章 魂行道(1 / 3)

“據說十字路口經常會遇到鬼魂,”年輕女人幽幽地說,“如果我死了,大概也會在十字路口走來走去吧。”

八歲的於思真切地聽到那個聲音時,正是深夜。她睜開眼睛,摸索著打開床頭的台燈。牆上的掛鍾顯示是兩點多。深更半夜,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疑惑地辨別著聲音的方向,那來自窗外。她從床上站起來,扒開窗簾,向外麵看去。

一輪滿月白亮亮地浮在天空中,院子裏灑滿銀白色的光芒,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樹木完全沒有了白天的溫馨與親和,在吹來的風中顫抖著的黑壓壓的枝葉,發出瑟瑟的聲響。院子裏的石塊看上去就像一張死人的臉。

那聲音沉默下來。於思心想,除了自己聽見,還有人聽見呢?爸爸和媽媽也醒了嗎?要不要叫醒他們?可是那聲音再也沒有響起來過。冷颼颼的風突然吹進房間,於思打了個寒戰,將被子裹在身上。要不要去廁所呢?她在心裏猶豫著,上廁所就必須自己穿鞋,走出門,到院子的另一邊去。算了,還是等到明天再說吧。

她熄掉燈,閉上眼睛,但怎麼也睡不著。月光從窗簾的邊邊角角投射進來。當那聲音再度響起的時候,於思毫不遲疑地坐起來,這回沒再開燈,她在身上披一件衣服,掀開窗簾的一角從縫隙裏向外看去。

她看見的是兩個黑黝黝的身影。兩人都穿著深色的衣服,其中一個佝僂著,走起路來有些僵硬。另一個人的手上拎著一個黑色的包裹。這麼晚怎麼有陌生人到自己家的院子裏來?狗為什麼沒叫?

黑影們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像是低聲商量什麼。看不見兩人的麵部。四下裏許久都沒有動靜。看上去一切都似乎沐浴著虛幻的皎白的月光。於思紋絲不動地趴在窗戶的一角,凝視著那兩個蹲在地上的黑影,無法移開視線。

過了一會,也許是商量好了,佝僂著的那個人突然從背後拿出一根長長的東西,於思仔細辨認之後發現那是鐵鍬。他用鐵鍬在靠近樹幹的地方挖起坑來。嚓嚓的聲音在庭院裏回蕩著。於思心想,爸爸媽媽不久後就會被這聲音驚醒。但是,誰也沒有醒過來。挖坑的人對四周的動靜似乎也不在意,動作有條不紊,恰到好處。不久後,鐵鍬下就出現了一個大坑,這人將鐵鍬靠在樹幹上,站在旁邊打量四周的光景。

坑不是很深,大概也就比八歲的於思膝蓋略高一些。稍後,他從提包裏拿出一個黑黑的東西。說不定那個人要往坑裏埋什麼人的屍體——於思想起了父母常在私下裏談論的殺人犯,心髒怦怦跳得厲害。但是從大小看去,也不像是人的屍體,也有可能是貓,或者嬰兒之類的。但是為什麼偏要埋在我家呢?

她似乎有種預感,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即將發生了。她咬緊嘴唇,不由自主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如果半夜沒被吵醒就好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不可能當做沒看見。她把鼻子貼在窗戶玻璃上,密切地注意著院子裏的動靜。已經不再指望爸爸媽媽會起來。如今看來,就是發出再大的聲音,他們也不會醒過來了。

那人彎下腰,輕手輕腳地將包裹裏的東西放進坑裏去,然後毅然決然地拿起鐵鍬填坑。填完了以後,又輕輕把表麵踩平。之後拎起已經空了的提包和鐵鍬,慢悠悠地離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爸爸就死了。”於思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平靜地看著窗外。咖啡店裏的冷氣開得很大,大提琴低沉的聲響在頭頂以及四周回蕩著。

她理了理額前的發絲,繼續說道:“爸爸的身體很好,但是媽媽卻告訴我他是病死的。為什麼一夜之間會突然生病?我想起晚上看見的那兩個人,似乎沒有影子。奶奶曾經說過,如果半夜看見沒有影子的人,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因為那多半是鬼魂夜裏出來找替死鬼。後來我一直認為,那兩個人是鬼,他們偷走了爸爸的靈魂,埋在樹下,所以爸爸才會死。因為很害怕,所以一直沒有將晚上看見的事情說出來,也沒想過要挖開那個坑看看。直到兩個多月以後,警察突然出現在我家,這才發現了那個坑。”

“坑裏是什麼?”我問。

“坑裏是錢,還有一些值錢的東西。這才知道,那天晚上是兩個小偷翻進我家院子,把贓物藏在這裏。後來他們在一次行竊的時候,被警察捉住,交代了其他的贓物都藏在這裏。而我爸爸,也不是暴病去世的……他是自殺的。”

我無法形容心裏震驚的感覺。平日裏溫柔善良的於思,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慘痛的經曆。

“從此以後我就不再相信鬼魂一說了。有時我們會把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情歸為鬼魂作祟,但是後來弄明白了,也就不可怕了。不過都是一些巧合。就像你昨天晚上,很可能是因為睡得不安穩,所以頭腳顛倒過來,這種情況誰都發生過。至於腳心的感覺,說不定是張生在你旁邊,無意中用手碰了一下。再說人有時做夢也跟睡覺的環境有關,比如外麵下雨,夢裏可能就真的夢見下雨。比如從床上摔下來的時候,正好夢見掉下懸崖。夢是說不清楚的,但總之不過是夢,不用那麼擔心啦。”她笑著看我。

我點點頭。

她又接著說:“至於張韶涵的海報,我想你可能是前段時間聽她們總是提起,所以會在夢裏反複出現。這些都不用放在心上,不去想它,也就不會夢見了。”

“嗬嗬,好,不想了。”我做出輕鬆的表情。

大提琴仍然在低沉地回響著,偶爾能聽見杯碟碰撞的清脆聲響和人們低低的談話聲。窗外的陽光很刺眼,但與我們沒有絲毫關係——夏天坐在有空調的房間裏,每每想到這點就不禁有些恍惚。即使是白天,世界大概也分成很多個吧。

我們在咖啡店一直坐到太陽下山。正打算去吃晚飯的時候,林子突然打電話來,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

“幹嗎啊?有安排?”我問。

“陪我去一下青山吧。我去舅舅家拿東西。”

“幹嗎非要晚上去啊?”

“舅舅家隻有晚上才有人在啊,白天都上班去了,再說白天那麼熱,也不想跑那麼遠,正好我還有點關於晶晶的事情想和你講。”

我看了看於思,說:“於思也在,要叫她一起去嗎?”

“於思也在?”林子顯得有點不自然。

我明白的,她一直和晶晶來往密切,和於思關係非常一般。

於思似乎明白了什麼,說道:“我不去了,你們去吧,我感覺有點累。”

我說:“好吧,我在咖啡店等你,一起吃晚飯。於思不去了。”

“哦,好,我馬上過來。”說罷林子就掛了電話。

我放下手機,於思說:“今天有點累,想早點回去休息。”

我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那一起吃晚飯吧。”

咖啡店就在學校附近,林子不一會就趕了過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吃了晚飯,但是在吃晚飯的時候我覺得她們兩個都很不自在,好像都有點小心翼翼。這是怎麼回事呢,我無法找到答案。吃完飯後,於思先回了寢室,我和林子走到公交車站,等待著81路的到來。所謂青山,實際上是一片區域的總稱,那附近並沒有山,但的確離市區很遠,隻有這輛晚上12點收班的公交車才到那裏。我們坐上車的時候已經是8點多了,如果速度快的話,12點以前應該能夠回來。畢竟到青山大約要行駛一個小時。城市不知是何年何月開始變得龐大和雜亂起來的,也許某個時期,它曾經隻有一個小鎮般大小,人們用步行可以到達任何一個地方。城市的周圍應該是無人居住的荒野,包括了墳地、獵場、山林,後來城市逐漸擴大,樹木自然被砍伐了,那麼墳地呢?大約也被鏟平,在上麵蓋了房子。總有人知道一片土地的曆史,然而土地的曆史最終也會被遺忘掉。

林子背了一個很大的帆布背包,也許是因為要裝東西,才背了那麼大的包,現在裏麵空空扁扁的,像是一件倒掛著的衣服。我坐公交車的時候有個習慣,就是不愛說話,隻要上車,好像就講不出話來,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車上的人好像都是這樣,夜間的公交車裏隻聽見引擎沉悶的聲響,或是偶爾有人打手機說那麼一兩句。車上的人並不多,一路上三三兩兩地下了又上,上了又下,走了大概三十多分鍾後,道路兩旁的景色開始變得蕭條起來。城市仍然是城市,隻是路上的行人和車輛較少,稍微偏遠的地方就是這樣的。

公車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等紅燈亮起來。引擎低沉的突突聲在車廂裏響了一陣,突然停了下來。噪音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還有點不適應,連沉默也變得巨大起來。然而綠燈一直不亮,十字路口的那邊也沒有任何車輛通行,司機看了一陣,似乎是決定闖紅燈了,於是發動車輛。引擎突突突地響了一陣,但怎麼也發動不起來。

車上開始有些騷動。大家都焦躁不安地看著忙碌的司機。最後,司機檢查了一下車前部的引擎,無奈地對大家說:“沒辦法,熄火了。”接著下車,向路的兩旁張望,希望碰見一輛其他的公交車,能把車上的乘客捎上。

“啊,怎麼辦?”林子在我身邊低聲說道,“我還要把張韶涵的海報帶給別人呢,這下來不及了。”

“什麼?”我吃了一驚,“你把海報也帶來了?不是說要到舅舅家拿東西嗎?”

“是要到舅舅家拿東西啊,但是那個人也住在青山,就順便帶給他了。”

“什麼人啊?你不是很喜歡那張海報,怎麼又要送人?”

“也是張韶涵歌迷會的,前幾天在網上碰見她,她知道我這兒有這張海報,說要拿張韶涵的簽名CD跟我換,她也想要這張海報很久了。我想了想,簽名CD也是很難弄到的,所以答應了跟她換。”

我心裏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希望那個要林子送海報的人住在林子舅舅家附近。

車上除了我們,還有三個人。一個坐在我們前麵,從背影看是個很年輕的女人,此刻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雙臂偶爾動一下,好像在發短信。還有一個在左前方的第三排,是個中年人,夾著一個手提包,正焦急地看著窗外的司機,時不時小聲嘀咕幾句。最後一個坐在左後方,一個瘦高的年輕人,坐立不安的樣子,同樣看著窗外的司機。

奇怪的是,車輛熄火已經有二十多分鍾了,但是居然沒有一輛車從這裏經過。沒有出租車,沒有貨車,沒有任何小型車輛,甚至連自行車也沒有,更沒有行人。紅燈在車頭前方虎視眈眈,就是不肯變成綠的。

司機在路口張望了一陣,突然向前跑去。瘦高的年輕人噌地站起來,從窗戶探出頭去,對司機大喊了一聲:“喂,你去哪兒?”

但是司機似乎沒聽見,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路口。

“可能是到前麵哪個路口攔車去了吧。”坐在我們前麵的年輕女人回過頭來說。她的話也是對大家說的。

“我還要去送貨呢,現在都來不及了。要趕在11點之前把貨送到啊。”瘦高的年輕人焦急地看著手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也趕時間,老婆還等著我回家呢。”坐在前麵的中年人說。

“不行,我要下車了,跑過去搞不好還來得及。”瘦高的年輕人噔噔幾步跑到車門前,跳下車去,在馬路上跑起來,很快消失在前麵的不遠處。

他這一走,剩下的幾個人似乎都有點動搖。司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樣死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你們到哪兒?”前麵的女人語氣和藹地問。

“我們到青山小區。”林子說,“你呢?”

“在你們前一站,正好順路。要不我們一起下車到前麵路口看看?這麼晚了也好有個伴。司機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就算回來,也一樣是要坐另一輛車,與其等下去,不如到前麵攔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