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小跑起來。沿著上坡路跑了大約二十分鍾,腳下感覺到了平地,按照我來時的感覺,下坡是從整段路程的一半開始的,也就是說,我大概還需要二十分鍾左右的時間就到洞口了。很快就能離開這裏的念頭讓我感到喜悅,我停下來喘了口氣,然後繼續向前跑。
沒多久,我看到了光亮。這和洞底的光亮不同,它更亮,更直接。我知道,洞口已經近在眼前了。我繼續跑著,光亮越來越大,直到最後看到了被陽光照亮的洞口附近的地麵和牆壁。也許是白天的緣故,使洞口看起來十分陌生,似乎昨天我並不是從這裏進來的,然而洞口外偶爾經過的踩著吱呀吱呀的自行車的人,又能夠完全確認這一點。
我像一個重新獲得自由的囚犯,欣喜若狂地奔向那扇沉重的鐵門。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產生了要把它撞開的衝動。
終於,我到了目的地,鐵門近在眼前,隻要推開它,我就可以離開這個讓人渾身不舒服的地方了。我喘著氣,伸出手去推。
但我居然推不開它!
我又用了更大的力氣,鐵門向前挪動了一點。這時,我在門的縫隙中看見一條鐵鏈正拴在上麵,而我來時用鑰匙打開的那把鎖,現在又好端端地鎖上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我開鎖時,竟然忘記將鑰匙拔下來。我萬分懊惱地用力拍了一下鐵門,手掌頓時火燒火燎地生疼。
現在該怎麼辦呢?呼救?誰聽得見我啊?我真是一個沒用的鬼。話說回來,又是誰拔去了鑰匙?很明顯,鑰匙插在鎖上,就證明洞裏此時正有人在。難道拔鎖的人就不怕把人鎖在裏麵嗎?是偶爾路過的學生惡作劇嗎?也許當時有人路過,看見門開了,朝裏麵喊了喊,但是沒有人回答,就以為人已經離開,順手把鑰匙拔走了。但這個可能性似乎有點小,如果是惡作劇也太過分了點。如果不是惡作劇……
那我就死定了。
但是不管怎樣也要試試從這裏出去。人在麵臨困境的時候,第一個念頭總是如何逃脫,做了鬼大概也不能忘記這個習慣。鐵門的縫隙大約隻有兩個手掌的寬度,手臂可以穿過,但是身體和頭部是絕對穿不過去的。而鐵門與地麵之間的距離,也隻有五厘米左右。所以用鑽出去的辦法看來是不行了。想來想去,隻有用什麼把鐵鏈上的大鎖砸開才行。鎖是一把笨重得似乎有些年份的大掛鎖,因為長期風吹日曬,又沒怎麼使用過,裏裏外外包括鎖心都生了鏽,我進來時打開它還頗費了些工夫,現在想要砸開它,沒有足夠堅硬和沉重的工具是不行的。也許可以在洞裏找幾塊石頭試試。我這麼想著,但心裏還是有些擔憂。
我在洞口能看見光亮的地方找到了幾塊石頭,比較了它們的重量和形狀之後,選了一塊看上去比較合適的握在手裏。第一下向掛鎖砸去的時候,隨著砰的一聲,我的手被震得生疼,而掛鎖除了增加了些新劃痕以外絲毫未損。這個結果讓我頓時泄了氣。但是眼前已經別無他法,隻有繼續砸下去了。我接著砸了第二下,這一回用的力量稍小些,然後是第三下,第四下……總會砸開的吧?
鎖仍然好好地掛在鎖鏈上。那麼,鎖鏈有沒有可能被砸開呢?休息的時候我仔細地看了一下,發現那是更沒可能的事。首先鐵鏈上的每一環都有手指那樣粗,而且每個環上的縫隙又極小,不知道是生產於哪個年代的鐵鏈,看上去確實有那種“真正的鐵”的感覺。鎖相對來說應該脆弱些——隻是似乎我比它更加脆弱。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停了下來,在這樣令人沮喪的情況下,開始和結束的時間都變得難以計算——我已經懶於去理會這個了。心裏冰涼冰涼的,先是從心髒下方生成一團冰涼,然後向上到達心髒,再向上,經過脊柱一直躥到腦門。我頓時好像被冷水淹沒了一般,連呼吸也聽不見了。我渾身無力地坐倒在地上,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出不去了。
痛恨也於事無補。但是,究竟是誰?誰拔去了鑰匙,又是在何時拔去的?如果是惡作劇,這個答案就無從得知了。所以,我開始設想這並不是惡作劇。那麼,看來隻有兩個可能了:一,薑為在我離開家後,也出了門,經過這裏,看見鑰匙正在門上,於是就拔去了。但是這麼做有什麼理由呢?有可能,他認為這是於思將鑰匙還給他的方式。二,是於思。路上我超過了她,在她前麵進了防空洞,她回寢室的路上經過防空洞,看見鑰匙在上麵,以為是薑為在裏麵,也許出於一時憤恨,想將薑為鎖在裏麵,於是拔去了鑰匙。
但是這兩種猜測也有矛盾的地方。如果是薑為,他在拔鑰匙的時候,就沒想到於思可能在裏麵嗎?如果是於思,她拔去了鑰匙,將薑為鎖在裏麵,到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下午,怎麼還不見她來開門呢?要說她想將薑為置於死地也不合情理,否則也許早就有各種機會下手了。
隻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無論是誰,都一定知道洞裏麵有人。
其實我寧願這是一場單純的意外,這樣我就會自認倒黴地乖乖待在這裏,等待著出去的機會,或者說等死也行。然而在我心裏卻越來越覺得,這不像是意外。我感到有什麼在慢慢靠近了,也許在我餓死以前,還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但願鬼是餓不死的。
我坐在地上,背靠長滿苔蘚的水泥牆壁,伸直了雙腿,看著鐵門上正透進陽光來的小窗。門外的世界近在咫尺,能聽見路人說話的聲音和咯吱咯吱的自行車的聲音。那就是人們的生活。他們走在街上,也許剛剛下課,也許是去食堂吃飯,也許就是單純的散步,並且將這些視為無需經過思考的極其順理成章的事——就像我過去一樣。
如今是這扇鐵門硬生生地切斷我與他們的聯係,而並非死亡。
我閉上眼睛,任憑現實感一點一點地離我而去。也許這才是所謂“孤魂”的含義。沒有人聽到你,沒有人看到你,你隻是作為一種虛無的形體存在,對這個世界毫無幫助。想到這點,我的胸口便有一種悶乎乎的絞痛,比剛得知我已死去時更加難過。
這樣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了一陣,眼前的處境在我眼中開始逐漸變得無足輕重。就像一個將死的人,對死亡本身其實早已失去了感覺,恐懼已經不複存在,也沒有求生的欲望。而我對死本來就是混淆的,畢竟已經死過一次。這樣的情況下,突然想做點什麼事情打發時間。
我想到洞底的那個“窗口”。如今能夠打發時間的似乎隻有它了。繼而我轉頭向洞的深處看去,那是我剛剛擺脫的黑暗,現在坐在陽光下,我竟然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即使是一點點的光亮,也會使黑暗再次變得陌生起來。我久久地看著這黑暗,似乎眼睛也被吸引了過去。
一些影影憧憧的黑色物體隱藏其中。也許是長久盯著黑暗看的緣故。就像以前寢室裏熄燈的一瞬間,總能看見空氣中似乎流動著什麼,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那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流動才停止下來。
比較著幽暗的有小窗的洞底,和眼前明亮的無事可做的洞口,我猶豫了很久,最終決定,還是到洞底去。趁現在還有些陽光,能照亮至少比晚上多一倍的路,到洞底去吧。
於是我站起身來,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沿著昨天扶著的牆壁,向洞內走去。光線越來越暗,像是有什麼人正在調整著台燈的按鈕。光在眼前一點一點地消失著,減弱著,稀薄著。這一次是輕車熟路地走到了很深的地方。即使是光亮與黑暗之間,也有明顯的分界,就是光線能夠到達的最遠處,此刻我正站在這裏,隻要向前邁出一步,就將完完全全地進入到黑暗中去。
我深吸了幾口氣,向前邁出一步。眼前僅有的一點光亮如同被什麼猛然抽去了一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