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發生在第五個年頭,”他說,“而我的科學就是由此開始的。”
利奧的嘴扭出了一個淡淡的轉瞬即逝的微笑。“行了,咱們這撥當年的小夥子誰也不會重新變得年輕了,”他說。他心中驀地起了無名火,便把手裏那塊抹布揉成一團,狠狠地往地上一扔。“你這肮髒邋遢的老羅密歐!”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男孩問道。
老頭的聲音既高亢也很清晰。“平靜。”他回答道。
“什麼?”
“很難科學地解釋清楚,小子,”他說,“我想合乎邏輯的解釋是,長時期以來她和我都想逃離對方,到頭來兩人竟纏結在了一塊,於是便都停下來不動了。於是便是平靜,一種奇特而美麗的空白。那是在波特蘭,春天時分,每天下午都下雨。整個夜晚我僅僅是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科學就是那樣降臨到我身上的。”
街車咖啡館的窗子讓拂曉的天光映得藍幽幽的。兩個大兵付了啤酒錢,推開了門——兩人離開之前其中一個梳了梳自己的頭發,擦了擦自己的綁腿。三個紡織工人一聲不吭,悶頭吃自己的早餐。利奧的鍾在牆上發出了嘀嗒嘀嗒的聲音。
“情況是這樣的。好好給我聽著。對於愛我做過思考,也理清了思路。我弄明白了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對頭。男人初次墜入愛河。那麼他們愛上的是什麼呢?”
男孩柔軟的嘴唇稍稍張開了一些,但是他沒有回答。
“一個女人,”那個老人說,“男人不懂科學,沒有任何思想可以依靠,便按照這片土地上最最危險和神聖的經驗行事。他們愛上了一個女人。是不是這麼回事,小子?”
“可不是嗎?”男孩含混地應答了一句。
“他們從錯誤的一頭開始愛戀。他們在高潮時開始。你能想象那有多麼悲慘嗎?你知道男人應該怎樣愛戀嗎?”
老人把手伸過去,一把揪住男孩皮夾克的領子,將他輕輕搖晃了幾下,那雙綠眼睛一眨不眨,很嚴肅地朝底下盯看。
“小子,你可知道愛應該怎麼開始嗎?”
男孩蜷縮著身子坐著,傾聽著,一動也不動。他慢慢地把頭搖了搖。老人把身子朝他靠得更緊,用耳語說道:
“一棵樹,一塊岩石,一朵雲。”
外麵街上還在下雨,那種灰蒙蒙無休無止的細雨。工廠發出汽笛聲,召喚工人去上六點鍾的班,三個紡紗工付了賬離開了。現在咖啡館裏除了利奧、老人與小報童,再也沒有別人。
“在波特蘭,天氣跟現在這兒的差不多,”他說,“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科學開始出現了。我苦苦思索,小心翼翼地開了個頭。我會在街上撿點什麼並把它帶回家。我買了一條金魚,於是便集中注意力研究金魚,我愛上了金魚。我研究透了一件東西又去研究另外的一件。一天一天過去,我技術上也一點點地熟練了。在從波特蘭去聖迭戈的路上——”
“哦,別說了!”利奧突然尖聲叫起來,“別說了!別說了!”
老人仍然捏住孩子夾克的衣領;他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他的臉很一本正經,變得熠熠生輝和野氣十足。“到現在已經有六個年頭了,我一直是單獨旅行,並且建立起我的科學體係。現在我是一位大師了,小子。我可以愛任何東西了。現在我甚至想也不用想了。我見到一條街上擠滿了人,於是一道美麗的光便進入我的心中。我看著一隻鳥飛行在空中,或者我在路上遇見一個旅人。一切東西,小子。還有任何一個人。所有的陌生人他們全都為我所愛!你可明白我的這種科學意味著什麼嗎?”
男孩僵僵地支撐著,他的兩隻手緊緊地抵在櫃台的邊緣。最後他問道:“你最後真的找到那位太太了嗎?”
“什麼?你說什麼哪,小子?”
“我是說,”男孩怯生生地問道,“你有沒有重新愛上一個女人?”
老人鬆開了緊緊捏在男孩衣領上的那隻手。他的身子轉了過去,那雙綠眼睛頭一回出現了朦朧與不集中的神色。他把放在櫃台上的缸子舉起來,把黃色的啤酒喝了下去。他的腦袋在慢慢地從一邊抖動到另一邊。接下去他終於回答道:“不,小子。你明白吧,這是我的科學裏最後的一個步驟。我往前推進時是非常小心的。再說我也沒有完全準備好呢。”
“好嘛!”利奧說,“真有你的呀!”
老人站在開著的門口。“記住了。”他說。在充滿曙色那灰暗潮濕光線的門框前,他顯得特別枯瘦、邋遢和衰老。不過他的笑容卻很燦爛。“記住了,我是愛你的呀。”他說,同時還最後一次點了點頭。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了。
好久好久,男孩都沒有開口說話。他把額上的劉海往前壓了壓,又把一隻髒兮兮的細細的食指在空杯子內沿刮了一圈。接著他問道,眼睛並沒有看利奧:
“他方才是喝醉了吧?”
“沒有。”利奧生硬地說道。
男孩把他清脆的嗓音提高了一些,“那麼他是個吸毒的?”
“不是的。”
男孩抬起眼睛看著利奧,他那張扁扁的小臉狠巴巴的,聲音又急又尖。“那他是瘋了吧?你說他是不是一個瘋子?”報童的聲音裏突然充滿了疑惑。“利奧?是還是不是?”
可是利奧無意回答他。利奧經營通宵咖啡館都有十四個年頭了,他已把自己看成判斷瘋癲的專家了。黑夜裏流入咖啡館來的既有本地人,也有外來的流浪漢。什麼怪人他不曾見過?可是他不想搭理這咄咄逼人的小毛孩子。他把那張蒼白的臉一板,連一聲都不吭。
男孩隻好把帽盔的右耳罩放下來,在轉身走開時他扔下了一句話。在他看來這是唯一不會遭到嘲笑和輕視的那句:
“他走過的地方肯定不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