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童疑慮重重地點了點頭。

“情況是這樣的,”那人繼續往下說,“我是個對許多事情都很敏感的人。在我的一生裏,一件接著一件的事都讓我很有感觸。月光啦,一個漂亮姑娘的腿啦,一件接著一件。可是問題是:當我喜歡上一樣東西時,就會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仿佛它在我身體內部分崩離析似的。沒有一件是自己走向終結或者結合到別的東西裏去的。女人嘛!也並不是沒有我的份兒。但是都一樣。到後來就在我心中瓦解了。我是一個從來沒有過愛的人。”

他非常緩慢地合上眼簾,那動作很像戲演完了一場大幕一點點垂下來似的。等他重新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變得很激動,字句吐出來也很快——他兩隻大大、鬆鬆的耳朵的耳垂似乎都顫抖起來。

“後來我遇到了這個女人。我當時五十一歲,她呢,總說自己三十歲。我是在一個加油站遇到她的,沒過三天,我們就結婚了。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我真是沒法跟你說。我唯一的感覺就是,整個人被吸引在這個女人的周圍。我心中再也不是分崩離析的了,而是讓她給拾掇得服服帖帖的了。”

那人突然停住話頭,撫摩起自己的長鼻子來。他的聲調降落下來,成為一種恒定、埋怨的陪襯音。“這件事我還是沒有解釋清楚。所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我以前心中總有些美好的感情和小小的放蕩情趣。這個女人對我的心靈來說有點像一條裝配線。我的一個個小部件從她那裏通過,結果我就變成了一個整體。你現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她叫什麼名字?”男孩問道。

“哦,”他說,“我是管她叫多多的。不過這是不相幹的。”

“你就沒有想法子把她弄回來嗎?”

那人似乎沒有聽見。“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可以想象得出,她一出走,我會有什麼感覺了。”

利奧把鹹肉從爐架上撥出來,將兩片肉夾進一隻小圓麵包。他有一張灰灰的臉,一雙細眼睛像是用刀在臉上劃出來的,鼻翼夾得很緊,還泛出淺淺的藍色陰影。一個紡織工人做了個手勢要添加咖啡,利奧便給他續上。這一續可不是免費的。這紡紗工每天都在這兒吃早餐,利奧對他的顧客了解得愈透,便對他們愈發刻薄。他咬了一小口自己的夾肉麵包,仿佛是把一股怨氣往自己肚子裏咽似的。

“這麼說你再也沒能逮住她?”

男孩不知道該怎麼看這個人,他那張孩兒臉顯露出好奇與懷疑之間難以確定的那種表情。他接手這條送報路線還不太久;在黑暗古怪的拂曉時分進入市區,對他來說還是件很陌生的事。

“是的,”那人說道,“我采取了一係列的措施讓她回來。我到一些地方去轉了轉,想找到她的蹤跡。我去了塔爾薩,那兒有她娘家的親人。又去了莫比爾。我去了她向我提到過的每一個市鎮,我也追蹤過以往跟她有過關係的每一個男人。塔爾薩、亞特蘭大、芝加哥、奇霍、孟菲斯……差不多有兩年,我走遍全國以便找到她這個人。”

“可是一對狗男女就是生生從地球表麵消失了!”利奧說。

“別聽他的,”那人很機密地對男孩說,“而且也幹脆把那兩年的事忘掉。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第三年上我開始遇上一件奇怪的事兒。”

“什麼事兒?”男孩問。

那人把身子朝前彎了彎,側起酒缸,準備吸一口啤酒。可是當他的臉俯臨缸子時他的鼻孔輕輕地翕動起來;他聞出啤酒已經走氣,便不喝了。“首先,愛是一件奇異的事情。起初我一心想的僅僅是把她找回來。那是一種狂熱。可是時間一點點兒過去,我試著去記起她。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孩子說。

“當我在一張床上躺下,試著去想她的時候,我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我看不到她。我也曾取出她的照片來看。沒有用,什麼用處都沒有,一片空白。你能想象這樣的情況嗎?”

“嗨,麥克!”利奧朝櫃台的另一頭喊道,“你能想象這傻瓜蛋的腦袋會成為一片空白嗎!”

慢慢地,仿佛是在扇走蒼蠅似的,那個人揮動起了他的一隻手。他綠眼珠的視線凝聚起來,集中在報童的那張扁平的小臉上。

“可是人行道上突然出現的一片玻璃或者投幣唱機裏播放的一段通俗音樂,夜晚牆上的一個影子,這些我倒能夠記得。它可能發生在一條街道上,我會哭喊,會用頭去撞路燈柱子。你懂我的意思吧。”

“一片玻璃……”孩子說。

“任何東西。我會四下亂轉,卻控製不住自己如何與何時能想起她。你以為你能樹立起一道防護罩,可是回憶不是麵對麵朝一個人走來的——它是從側邊繞過來的。我聽從我見到與聽到的一切東西的擺布。突然,不再是我在全國上下左右篦梳那樣細細地查找她,而是她開始在我的心靈裏追逐我了。是她在追逐我,你可聽好了!而且是在我的心靈裏。”

男孩終於提出了一個問題:“你當時在美國的哪個部分?”

“哦唷。”那人呻吟起來了,“我那時是個病人,得的很像是天花。我承認,小子,我酒喝得很凶。我跟人私通。我犯下了種種對我有吸引力的罪惡。我承認這些,連自己都很看不起自己,可是我還是必須承認。我回憶起那個階段的時候,這一切都在我腦子凝結起來了,那真可怕。”

那人把頭低下,在櫃台上磕碰他的腦門。有幾秒鍾,他一直采取這樣低著頭的姿勢,他青筋畢露的後脖頸上滿是紅荊豆色的頭發,他那雙有著扭曲的長手指的手,掌心緊貼著對握在一起,姿勢很像一個祈禱者。接著那人伸直了身子;他在微笑,突然,他的臉變得明亮了,顫抖著,顯得更加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