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樓下手忙腳亂地準備晚餐,一邊又跟往常那樣,陷入了沉思,又在琢磨他們家的麻煩是怎麼開始的了,他自己倒是一向喜歡喝上一兩杯好酒的。以前住在亞拉巴馬州的時候,他們總是用很長時間啜飲一杯烈酒或雞尾酒的,他們把這看作一件很自然的事。若幹年來,他們總是在晚飯前喝上一兩杯——頂多三杯,臨睡前再慢慢地啜飲一杯。在節假日的前夕。他們有時也會放量飲酒,說不定還會有點醉醺醺。可是杯中之物對他來說從未構成一個問題,僅僅意味著一筆令人不快的開支,在家中食指日繁的情況下有點負擔不起了。是在他的公司把他調到紐約來之後,馬丁才明確地認識到他的妻子飲酒過量了。他注意到,在大白天,她也不斷地喝挺凶的酒。
承認有這個問題存在之後,他便試著來分析根源。從亞拉巴馬搬到紐約來有點打亂了她的生活習慣;她原來是習慣於南方小鎮那種懶洋洋的溫暖氣氛的,是習慣於在家庭、親戚、兒時的朋友的圈子裏活動的,遇到北方比較嚴峻、比較冷酷的社會風氣,她感到不能適應。在她看來,帶領子女和料理家務是頂繁重不過的工作。她懷念巴黎城,在這兒大城市的市郊小鎮上沒交到什麼朋友。她隻是翻翻雜誌,看看偵探小說,別的什麼書也不讀。沒有酒精的調劑,她的內心像缺了什麼似的。艾米莉暴露出自己不能控製自己,這就使他暗暗地改變了對妻子的最初印象。有時候,他們之間會產生一種無法解釋的怨恨,會因為酒精這個導火線引來一場不適宜的勃然大怒。他發現艾米莉身上隱藏著一種粗俗的性格,這與她那自然淳真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為了喝酒,她扯謊,用莫名其妙的花招來哄騙他。
接著,又出了一件事故。大約一年前,他晚上下班回家,隻聽見孩子的臥室裏發出一陣陣尖叫聲。他發現艾米莉手裏抱著剛洗完澡的光赤赤、濕漉漉的嬰兒。孩子從她懷裏掉下來過,那極其脆嫩的頭顱撞擊在桌子邊上,有一攤血跡黏在孩子柔軟的發絲上麵。艾米莉在抽抽搭搭地啜泣,她喝醉了。馬丁把當時覺得無比珍貴的受傷嬰兒抱在懷裏,他麵前升起了一幅陰森可怖的圖景。
第二天,馬麗納看上去倒沒什麼事。艾米莉發誓以後滴酒不入了。這以後的幾個星期裏,她是清醒的、冷靜的,卻又是萎靡不振的。接著,慢慢地,她又開始了——她倒不喝威士忌與杜鬆子酒——而是大量地喝啤酒、雪莉酒或者各種各樣古裏古怪的酒;有一次他打開一隻帽盒,發現裏麵都是薄荷酒的空瓶。馬丁找到一個可靠的女傭,她把家務事料理得挺好。這個弗爾吉也是從亞拉巴馬州來的,馬丁沒敢告訴艾米莉紐約用人的工資一般是多少。艾米莉現在喝酒完全是偷偷摸摸的了,總是在他回家之前就停住不喝。喝酒的反應也幾乎察覺不出——隻不過動作有點遲緩,眼皮有點沉滯。不像話的時候,像這次做出辣椒烤麵包這樣的事,倒也不多,弗爾吉若是在,馬丁倒可以不用擔心。不過,他的生活中總是永遠潛伏著一種焦慮感,總有一種不定什麼時候會出現災禍的預感在威脅著他。
“馬麗納!”馬丁喊道,回想起那個事故,他就感到害怕,他需要見到女兒好讓自己安心。女孩後來再沒受到什麼傷害,但是當父親的卻越來越疼愛她了,現在,她和哥哥一起走進廚房。馬丁繼續準備晚飯。他打開了一個做湯菜的罐頭,又往煎鍋裏放下兩塊排骨。接著他在餐桌邊坐下來,把他的小馬麗納抱在膝頭,讓她“騎馬馬”。安弟一邊看著他們,一邊把手指伸進嘴裏去搖晃那顆活動已有一個星期的牙齒。
“見了糖就不要命的安弟!”馬丁說,“那顆牙還沒掉嗎?走近點,讓爸爸好好瞧瞧。”
“我有一根繩子,可以用來拔牙。”那孩子從兜裏掏出一根亂成一團的線,“弗爾吉說,把它係在牙齒上,另一頭拴在門把上,使勁一關門,牙就會掉了。”
馬丁摸出一塊幹淨的手帕,隔著手帕仔細地摸了摸那顆鬆動的牙齒。“這顆牙今天晚上就會從咱們安弟的嘴裏掉下來的。不然,咱們家可要長出一棵牙齒樹來了。”
“什麼樹?”
“牙齒樹呀,”馬丁說,“你咬什麼東西,一不當心,就會把那顆牙齒咽到肚子裏去。牙齒在倒黴的安弟肚子裏生根長大,變成一棵牙齒樹,上麵掛滿了又尖又快的小牙齒。”
“我不信,爸爸。”安弟說。可是他卻用十分肮髒的大拇指和食指去緊緊捏住那顆牙齒。“從來沒有那種樹的。我根本沒見過。”
“你應該說根本沒有那種樹,我從來沒見到過。”
馬丁身子突然發僵,艾米莉從樓上走了下來。他聽著她那不穩地探索著的腳步聲,不由得驚懼地摟住他的兒子。等艾米莉走進房間,他從她的動作和陰鬱的臉色看出她又倒過雪莉酒瓶了。她使勁地拉開一個個抽屜,拿餐具、鋪餐桌。
“模樣!”她大著舌頭含混不清地說道,“你這樣跟我說話,別以為我能忘得了。你說的每一句惡毒的謊言我都是記住的。別一廂情願以為我會忘記。”
“艾米莉!”他懇求道,“孩子們——”
“孩子們——一點兒不錯!別以為我沒看穿你的陰謀詭計。在這樓下收買我的孩子的心,讓他們不喜歡我。別以為我看不透,不明白。”
“艾米莉!我求求你——請你回到樓上去。”
“好讓你唆使我的孩子——我親生的孩子——”兩顆大大的淚珠迅速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想唆使我的寶貝兒子,我的小安弟,來反對他的親媽媽。”
艾米莉帶著酒醉後的衝動,對著嚇呆的男孩跪了下來。她雙手支在孩子肩膀上以平衡自己的身體。“聽我說,我的好安弟,你不會聽你爸爸跟你說的那些胡說八道的吧?你不會相信的,是吧?告訴我,安弟,我沒下樓那會兒你爸爸跟你說什麼來著?”那孩子不知該怎麼辦,就用眼光去探索他爸爸的臉,“該說什麼呀?媽媽想知道呢。”
“說那棵牙齒樹。”
“什麼?”
男孩重複了那三個字,接著,艾米莉又用不可言狀的恐怖語氣,把那三個字念了一遍。“牙齒樹!”她身子晃了晃,又重新抓緊了孩子的肩膀,“我真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什麼。不過,聽著,安弟,媽媽沒什麼不對頭,不是嗎?”眼淚像泉水似的從她臉上淌下來,安弟往後退縮,想離她遠一些,因為他感到害怕。艾米莉抓住桌子邊,支撐著站了起來。
“瞧!你已經做到讓孩子不喜歡我了。”
馬麗納哭了起來,馬丁把她摟在自己懷裏。
“行啊,你可以疼你的女兒。你打一開始就偏心眼。這我也不管,不過你至少不要來影響我的乖兒子。”
安弟一點點挨近他的父親,碰碰他的腿。“爸爸。”他哭聲哭氣地喊道。
馬丁把兩個孩子送到樓梯口。“安弟,你帶馬麗納先上樓,爸爸一會兒就來。”
“那麼媽媽呢?”男孩悄悄地問。
“媽媽一會兒就會好的。別擔心。”
艾米莉趴在餐桌上啜泣,她的臉埋在臂彎裏。馬丁盛來一碗湯,放在她的麵前。她那刺耳的抽泣聲讓他心煩,她感情這樣衝動,先不說原因是什麼,倒勾起了他的一絲柔情。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按在她的黑頭發上。“坐起來,把這碗湯喝了吧。”她仰起頭來看他,那張臉變得純潔了,像是在懇求什麼。孩子的退縮或者馬丁的撫摸使她情緒上有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