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戈爾丁張開手臂急急忙忙把他們趕往艇尾時,雖然他井沒有碰著他們,但尼科爾更懊悔上這兒來,也對迪克也越加不耐煩了。他們對遊艇上這幫享樂之人抱一種敬而遠之態度,而曾幾何時,當迪克的工作和她的健康不適宜四處走動時,他們就有了隱士的名聲。隨後幾年裏,到裏維埃拉度假的人將這種舉動說成是因某種原因而不受歡迎的結果,然而,既然已做出這樣的一種姿態,尼科爾認為,不能因一時得意忘形壞了名聲。
當他們通過主艙時,看見前方有些人影,似乎在尾艙幽暗的燈光下翩翩起舞,然而,這是由動聽的音樂、迷離的燈光及海浪蕩漾產生的幻覺。實際上,除了幾個忙碌的船員,客人們在一間寬敞的吸煙室閑聊,吸煙室是順著甲板的弧形而建成的。人群中有一個穿白衣服的,一個穿紅衣服的,另一個則穿著髒衣服。還有幾個人衣著筆挺,其中有一個走出來,做了自我介紹,這時,尼科爾發出一聲極度欣喜的叫喊:
“湯米!”
尼科爾顧不上讓他在她手臂上吻一下的法國禮儀,忙將她的臉貼到了他的臉上。他們坐到,不如說躺在一張安東厄式長凳上。他原本英俊的臉黑黑的,已沒有了棕褐色的迷人之處,更談不上黑人那種黑裏透亮的美了——不過是一張憔悴的麵孔。異國的太陽改變了他膚色,他方的水土給了他新的滋養,他的舌頭會被多種方言纏住而結結巴巴,他的反應也非常奇特,令人驚詫——這一切都使尼科爾著迷、心醉——在他們相見的瞬間,她已在精神上投入了他的懷抱,遠走高飛……這時,自我保存的意識占了上風,她退回到自己的世界。她輕聲地問他:
“你看上去簡直就像是電影裏的冒險家——可你為什麼在外邊要呆這麼久呢?”
湯米-巴爾邦看看她,她的話他未能領會,但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雙眼發亮。
“五年了,”她接著說。低低的像是獨語,“真是太久了,你難道就不能隻宰幾頭猛獸,然後回來跟我們住一陣?’”
在他心儀已久的尼科爾麵前,湯米趕緊讓自己歐洲化起來。
“可是為了我們的英雄,”他說,“是需要花時同的,尼科爾。我們可不是做些不起眼的事——我們要做出一番大事業來①。”——
①原文為法語,下同。
“跟我講英語,湯米。”
“跟我講法語,尼科爾。”
“但意思有所不同——在法語裏,你保持尊嚴就是英雄豪傑,這你是知道的;而在英語裏,要沒有一點兒荒唐,你就成不了英雄豪傑,這你也知道。這就給了人一種便利。”
“但畢竟——”他突然格格地笑了起來,“即使講英語,我也是有膽有識,英勇豪爽的。”
她裝作驚訝至極的樣子,但他並不覺得羞慚。
“我隻知道在電影裏看到的東西。”他說。
“全都像電影裏的事嗎?”
“電影可不壞——就拿羅倫德-科曼①來說——你看過他的北非軍團的影片嗎?這些片子確實不錯。”——
①羅倫德-科曼(1891——1958),美國電影演員。
“那好,隻要我去看電影,我就能知道你所遭遇的是什麼樣的經曆了。”
尼科爾說話的時候,注意到一位小個、白淨、漂亮的年輕女子,她的一頭秀發很有光澤,在甲板燈光的照射下,近似一種綠色。她先前就坐在湯米的旁邊,很有可能一直在同他們或邊上另一個人說話。她顯然一度控製了湯米,而此時,她並不指望他勉強地去取悅她了,她便氣鼓鼓地走到月牙形甲板的另一頭去。
“畢竟,我是個英雄,”湯米平靜地說,語氣半真半假,“我有潑天大膽,通常情況下,幾分像一頭獅子,幾分像一個醉漢。”
尼科爾耐心地等待著,直到他對誇口也自覺沒趣——她知道,他往日是不可能說這種大話的。她打量了一下那些陌生人,照例發現極度的神經質,假裝斯文,隻是出於對城市的恐懼,出於對他們自己那種千人一腔的厭惡才仰慕起鄉村來……她問:
“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子是誰?”
“那個剛才坐在我身邊的人嗎?卡羅琳-西布利一比爾斯夫人。”有一會,他們聽著從那邊傳來的她的說話聲:
“這家夥是個無賴,不過,他又是那種膽小鬼。我們整夜地打雙人九點,他還欠我一千瑞士法郎哩。”
湯米笑著說:“她現在是倫敦最刻毒的女人。我每次返回歐洲,總會遇上一幫來自倫敦的刻薄女子。她是最時新的一個——盡管我相信,眼下又有一個不亞於她的刻薄女子出現了。”
尼科爾又望了一眼甲板那頭的女子——她身材纖弱,像是患有結核病似的——讓人難以置信,如此瘦削的雙肩,如此細弱的手臂,竟能舉起頹廢的大旗,這可是沒落帝國的最後一個標誌。她外表與其說是像戰前給畫家和小說家做模特的慵懶的高個金發女郎,倒不如說是約翰-海德①漫畫中的胸脯平平的尚未人社交界的少女——
①約翰-海德(1889-1958),美國卡通畫家,其作品形象地表現了“爵士樂”時代的美國社會生活。
戈爾丁走過來,竭力壓低那龐大身軀發出的洪亮的聲音,他的意誌通過這架大功率的揚聲器傳達出來。尼科爾很勉強地聽從了他一再提出的建議:晚宴後,“馬根”號立即駛往戛納。他們可以再吃點魚子醬井喝點香按酒,盡管他們已經吃了晚餐。不管怎樣,迪克可以現在就打電話,告訴他們在尼斯的司機把汽車開回到戛納,停在阿裏埃飯店門口,戴弗夫婦可以在那兒找到車子。
他們走進餐廳,迪克被安排坐在卡羅琳夫人身邊。尼科爾看見他平日裏紅潤的臉失去了血色。他講話時的聲音幹巴巴的,尼科爾隻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
“……對你們英國人來說,這是沒錯的,你們正在跳一種死神舞蹈……古城堡中的印度兵,我是指那些在城堡之類的地方守門和取樂的印度兵。綠色的帽子,折疊的帽子,沒有前途。”
卡羅琳夫人回答時話不多,三言兩語,多半用“什麼”來結尾,夾雜著模棱兩可的“的確”,令人沮喪的“再見”,這些用語總含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意味,但迪克並不理會這諸般警示。突然,他發了一通言詞激烈的議論。尼科爾聽不清他說些什麼,但她看見那少婦臉色發黑,橫眉怒目,聽見她厲聲回答:
“畢竟夥伴是夥伴,朋友是朋友。”
他又招惹人了——難道他就不能多管住自己的舌頭一會兒嗎?到何時能改呢?直到死吧。
在鋼琴邊,樂隊(樂隊由夜總會命名為“愛丁堡拉格泰姆學院爵士樂隊”)的一個蘇格蘭金發小夥子開始用一種丹尼-迪維式的單音調,隨著鋼琴的低聲伴奏唱起歌來。他的歌唱字正腔圓,仿佛這歌曲已深深地印人他的腦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