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這樣四目相對凝看了許久,卻都沒有把下麵的話再接下去。隻不過,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那一層意思:隻有從至高的皇權入手,才有可能徹底的改變大齊。
蕭雲鶴再回想了一下武元衡的話,他說自己隻能揚湯止沸,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像他那種人,注定了隻是輔助的臣子,哪怕再得重用,也無法真正主宰江山社稷的命運。這樣一分析,武元衡話裏的意思就更加清楚了:直指皇權!
不管武元衡這是在試探,還是真心獻策,蕭雲鶴都覺得眼下談論這個還為時過早,而且太過敏感。於是,他主動岔開話題說道:“大齊的根基,就在於萬民。而如今,百姓生活困窘,朝不保夕,而且正在逐漸的對大齊失去信心。這個,是很危險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失去了百姓的支持,大齊國運堪憂。”
武元衡也聰明的不再提起上梁不正的事情,轉口說道:“大人所言甚是。臣下以為,眼下大齊的當務之急,就是要重拾人心,將百姓安頓下來。而要做到這一點,不是安撫和救濟就能解決的。最重要的就是要還地於民,讓他們看到今後生存的希望。就像是今天大人在西霞村做的那些事情,散糧賑災也隻能解決一時之危機;還地於民永不加賦,才是真正高明而徹底的做法!說到底,我大齊的一切矛盾,最根源的問題,就是在於土地。中原曆來以農為本,如果土地出了問題,其他的問題都會要紛至遝來。百姓們如果有田種有飯吃有衣穿,就會安安份份的過日子。天下,也就容易太平下來了。”
蕭雲鶴聽得興起,一掌拍到桌上:“說得好!伯蒼高論,真是與我心中所想不謀而和!”
夜幕低垂,萬家燈火。
正堂不遠處外的小院涼亭裏,一名女子靜靜的坐在那裏思索著心事,卻聽到正堂傳來一聲拍桌子的聲響,一下就回過了神來。
她秀眉微顰的朝正堂看了一眼,自言自語的道:“半夜三更,聊什麼這麼起勁?”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身,正是與她形影不離的蘇菲兒,走到她身邊輕言說道:“小姐,這麼晚了天氣又涼,你怎麼還不去睡呢?”
“菲兒。”她拉著蘇菲兒的手坐到自己身邊,微笑說道,“大人可是答應你了?”
“嗯!”蘇菲兒略有點興奮的點頭,大眼睛撲閃撲閃的,說道,“小姐,可能過不了多久,我就要跟著大人去國都了,不能陪你了哦!”
蘇菲兒口中的小姐,自然就是武琦雲了。她淡淡的笑了笑,說道:“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傷心了。雖然我們相處日短,可是情如姐妹。你這樣離開了華原去了國都,我們想再見上一麵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蘇菲兒朝正堂看了一眼,眨著大眼睛說道:“小姐,不如……你也叫武先生答應了大人,去京兆府做官吧?這樣,我們不就又可以天天見麵啦?”
“你傻呀,他的事情,我哪裏敢過問?”武琦雲頗有幾分無奈的說道,“我哥這人,認死理,腦袋裏麵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放著是任何人,都會欣喜如狂的,可他偏偏不屑一顧。還有,本來他對漢王是不大喜歡的,甚至還要我別和漢王相處太多。可今天卻又與他相談甚歡。男人的事情呀。我們這些女流之輩真的是很難搞懂的。”
蘇菲兒又眯起了眼睛,有些怪怪地看著武琦雲,低聲說道:“小姐莫非仍然在生武先生的氣嗎?”
“我才沒有!”武琦雲馬上否認,還有些嗔怨的瞪了蘇菲兒一眼,“你別亂說!”
“還說沒有!”蘇菲兒用手掩著嘴吃吃的笑了起來,大眼睛裏一陣光韻閃爍,“先生讓你不要和漢王接觸太多。看把你急的。此刻你又想去正堂和他見上一見,又怕先生責怪你吧?”
“菲兒!”武琦雲又羞又急的抓住她的胳膊肘兒,“該打!”
“嘻嘻!”蘇菲兒一扭身閃過,壞笑著躲閃起來。二女在涼亭裏你追我逐,傳出一陣嘻哈聲。
正堂裏。蕭雲鶴興頭正濃,連連和武元衡幹杯。這麼些日子以來,他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傾心相談地知己了,心中尤為高興。正為難得的是,這個武元衡。眼光獨到心思縝密,許多看法和觀點,都與自己不謀而和。“不錯!”蕭雲鶴喝下幾杯。聲音也變得豪放了許多,他說道,“均田製被破壞,百姓沒了田,或者說有田也養不活人,隻能去逃荒、去當流民、當兵、當賊,各種各樣的問題就緊跟著出現。大齊到了天寶年間的時候,算是鼎盛。可也就是這時候。土地兼並得非常厲害起來。均田製規定的,以農民各家各戶按人丁分發田畝地做法,全被破壞了。皇親國戚和大官大將,開始或明或暗的收攏大批土地。從而使百姓們流離失所,失去了立足生存的最重要的東西。”
“與此同時。大齊的官製也開始有些亂起來,大肆分封異姓王。連國公也變得不值錢了。想當初貞觀時,連長孫無忌那樣地當朝第一功臣,都隻封了國公。可是現在呢?稍有點功績,皇帝就封個郡王,生怕拉攏不住人心。其他的什麼檢校官、員外官,更是多如牛毛,連尚書左右仆射和六部尚書這樣的重要官職,都任命了多名檢校官。”
“這些新封地皇親國戚官僚將軍,都是要分封土地甚至是加封食邑的。於是,土地越來越向少數人手中集中而去。可這些土地從哪裏來呢?當然隻能在百姓手中去搶奪!土地兼並,帶來的危害是極其巨大的!當時玄宗就是忽略了這個問題,或者說已經無力改變這個現狀,才使得盛極一時的大齊隱藏了禍根並不斷的惡化。這些病灶日積月累,最終一發不可收拾的釀出了安史之亂來!所以,在我看來,安史之亂與其說是安碌山等一些軍閥與朝廷之間的矛盾,不如說是土地兼並等其他一係列不利因素,日積月累形成地一次病症大爆發。安碌山楊國忠這些人,不過是這一場大動亂的重要因素,或者說是引子而已。”
武元衡聽完蕭雲鶴這一番長談,不得不連連讚歎:“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分析得非常有道理。這麼多年來,許多的人都是在憎恨安碌山等這一批不忠不義的逆徒,卻很少反省到大齊本身存在的問題。大人卻獨辟溪徑,首先從大齊本身尋找問題。這是一種了不起地思想和做法。而且,大人居然能將這其中的要害看得如此清楚,也是臣下平生第一次遇到。當真是……佩服之至!”
“哈哈,伯蒼,你也別隻顧著誇我。”蕭雲鶴大笑說道,“其實我知道,你比我看得更清楚,想得更明白,對嗎?我是皇室親王,許多地事情反而看不見也聽不到。而你更能比我了解得深刻徹底。”
武元衡謙虛的笑了一笑,舉杯敬蕭雲鶴的酒:“臣下慚愧,決沒有大人想像中的那種睿智。”他的表麵,依舊是那樣平靜,可是心中,已經在翻騰不休。他沒有想到,一個曾經名聲狼籍的紈絝子弟,居然能有這樣的真知酌見。他所說出的那些話,分明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臣子所能看到的。他,漢王,就像是站在大齊這棟房舍之外,居高臨下的細細審視,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冷靜而又深刻的看清了所有症結所在。或許他這些話說出來,人人聽了都會覺得理所當然。可是……當真天下,偏偏就沒有幾個人認識到了這一點!
漢王,他已經站在了一個與所有人都不同的高度麼?包括……隆居九鼎的當今皇帝?!
武元衡當然想不到,蕭雲鶴這副紈絝子弟地皮囊裏,已經裝著大齊太宗皇帝的靈魂。身為皇帝,本就與天下所有人所站的高度不同,看到的想到的。都不同。當了二十多年皇帝的蕭雲鶴,他的眼光自然是清澈而又犀利,從來都是一針見血地看清許多旁人無法揣透的問題。老頭?雖然他也是個皇帝,可他的天生資質與甘於平庸的性格,都決定了他與蕭雲鶴之間的差距。不止千裏萬裏。
蕭雲鶴今天地這一番話,對一向矜持高傲的武元衡來說,算得上是驚訝與震撼的。之前他不過是對漢王消除了心中的一些芥蒂,也曾想試探一下他心中的真切想法。可是沒有想到,這個原本旁係地親王。胸懷中裝的卻是比當今天子更多。
這就好比,原本隻想撥草尋蛇的武元衡,卻不小心發現了一條棲身於田野地巨龍!
武元衡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震撼了。這個曾經被自己鄙視甚至是唾棄的漢王,原來有這樣深藏不露的雄才大略!而自己那顆驕傲的心,仿佛也在一刻被他輕易誅殺了!
武元衡略有些激動,不知道是自己心中的想法刺激了自己,還是連連喝下的酒水帶來地作用。他的手,居然有些微微發抖起來。
二人接二連三的舉著酒杯,全無顧忌的敞懷大飲。酒逢知己千杯少,這種感覺。不是經常都有的。有地人,或許一輩子也難得遇上這麼一次。武元衡,也全然忘記了自己的矜持和驕傲,和漢王大聲談笑,有時還拍上幾下桌子。抒發心中洶湧澎湃地感慨。
兩個女子站在涼亭裏,都朝正堂這邊遠遠張望而來。彼此驚愕不解的對視一眼,同時說道:“聊的什麼開心的事情呢?”
天將拂曉時,蕭雲鶴和武元衡,終於雙雙醉倒了。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喝下了多少酒。武元衡一個書生,酒量也可以用驚人來形容了。重生以後的蕭雲鶴,酒量非比尋常,連李懷光和渾那樣的猛漢子都不敢輕易與他拚酒,武元衡今天卻舍命相陪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