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這個葉適對“葉誼”還是真的很關心和愛護,典型的慈父一般。而且這種關切顯然不是做作出來的,而是發自內心。蕭雲鶴心裏卻是一陣矛盾和別扭,這堂堂的大齊皇帝,怎麼像個老媽子一樣的絮叨和囉嗦!
蕭雲鶴朝後退了一兩步,按捺著性子仍然彎腰拱手拜道:“陛下,時下軍情緊急,請容稍後再理會這些事情如何?臣有個建議,讓渾瑊帶著神策軍拆除一些房子,用作守城的檑木炮石。微臣剛才一路走來,發現這附近還有許多的大宅府第,若是拆了足以讓四門守城將士們用上一月有餘。”
葉適輕咦了一聲,驚訝道:“誼兒,你今天很不對勁呀!以前你是最注重皇家的威儀和體麵的。眼下你看到的這些大宅房子,除了朕的寢宮,就是親王公主和朝臣大員們的居所,這其中還有你的房間。你怎麼……”
蕭雲鶴也來不及細細的思索了,馬上接道:“陛下,若是沒有了足夠的守城器械,京師被叛軍攻破,滿城皇族、大臣和百姓,還能有命麼?或許叛軍會招撫大臣和百姓,但我們皇室中人肯定被斬草除根殺個盡絕!若是連性命都沒有了,自然也再談不上什麼皇家的威儀與氣派。更何況,眼下京師縣中的百姓房子都被拆得差不多幹淨了,陛下卻帶著皇室大臣們高枕在豪室裏,也會讓百姓寒心哪!若是不發動百姓爭取民心,守城也會變得極難!臣肯請陛下下旨,準許先拆除王親公主的宅第,那些大臣們自然也不好再躲閃,必然自動請命拆除己宅!”
君,舟也;民,水也。在這樣危機的關頭,眾寡懸殊,己方的兵力嚴重不足,如果還不調動百姓來幫忙,那無疑會更加危急了。蕭雲鶴,自然深深的懂得這樣的道理。越是艱難困苦,就越不能拋棄百姓。
剛剛從半夢半醒之間回過神來的葉適微微的怔了一怔,緩緩的踱了幾下步子走到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擰著眉頭喃喃的道:“民心,百姓的幫助……自從‘四王二帝’與‘涇師之變’的叛亂後,朕倉皇駕臨京師,還能奢望他們的幫助麼?眼下守一日便算一日吧,若是當真守不住了,也就罷了……”
蕭雲鶴看著這個灰心喪氣毫無鬥誌了的葉適,恨不能跳起來拎著他狠刷幾個耳光。他強忍著怒氣,平緩了語調說道:“陛下,百姓其實很容易滿足,也很容易調動的。若是皇帝能與他們同甘共苦共赴國難,百姓必然誓死報效!臣猜想,用不了多久必然有勤王之師前來救駕。隻要能堅持到那時候,京師之圍必然能解。陛下,拆房之事看起來隻是個微末之舉,卻是事關大局,陛下一定要三思啊!”蕭雲鶴說這樣的話,並不隻是在巧言安慰葉適讓他答應自己的請求。他的這種判斷與遠見,更多的是出於對眼下局勢的判斷和推測。這這個判斷和推測的依據,就是自己無與倫比的智慧見識和治國行軍的豐富經驗積累。
葉適恍然一驚,忍不住站起了身來認真而疑惑的看著蕭雲鶴:“誼兒,你怎麼知道會有勤王之師前來救駕?”葉適的心裏也滿是疑惑開了:這誼兒,今天怎麼像是換了一個人?這些話,本不該從他的嘴裏說出來的。難道他背後有高人指點了?不對呀,今天這誼兒,連眼神語氣都與平常有些不同……真是怪哉!
蕭雲鶴心裏飛快的思索道:還是不要鋒芒太露引起他過多的懷疑的好……於是徐徐道:“微臣也是聽渾瑊將軍與其他幾名將軍說起的。他們說,長安叛軍作亂的消息,眼下肯定已經傳遍天下。京師位於雍州關內,救駕王師大可以從四麵八方開挺而來。陛下是天下所係的皇室正統。臣想,天下畢竟還是多義士,必有人領兵前來救駕!”
葉適頓時麵露驚喜之色:“當真是這樣?他們不會棄朕於不顧麼?既如此……誼兒,朕準了你的請求,並封你為禦前兵馬大元帥,與行營副元帥渾瑊一起堅守京師!朕即刻下旨,讓所有的親王公主都和朕住到一起來。他們的房子,你們帶人去拆了拿去用罷!”
蕭雲鶴頓時大喜,拱手一拜:“臣--領旨謝恩!”
‘禦前兵馬大元帥’眼下基本隻是一個臨時的虛職。從安史之亂起,皇帝常常讓皇子掛名當個大元帥,然後讓真正的能人勇將擔任副元帥主持軍國大事。但這個虛職對於蕭雲鶴來說就太有用了!他才不管什麼虛銜不虛銜,是大元帥,就要親自指揮這場京師保衛戰。要說馳騁沙場決勝千裏,蕭雲鶴何時又肯落於人後?!
下了城樓,蕭雲鶴叫住一個小卒:“皇帝現在在哪裏,領我去見。”巧不巧的是,還正是那個被蕭雲鶴搶了刀的小卒子。小卒子見到蕭雲鶴一身鮮血淋漓殺氣四射,不由得心裏就有些發怵起來,哆嗦著嘴皮子連忙拜道:“將軍這邊請就是。”蕭雲鶴順著小卒子的眼神瞟了一眼自己身上,從上到下都是被雨水稀釋了的血跡,唯有胸口那一塊舊血漬幹涸成了一片漆黑。這件紫色錦袍已經變成了黑醬色,還泛著一陣惡心的血腥味。他抹了一下鼻子,皺著眉頭暗自想道:什麼時候抽個空,將這身華而不實邋遢不堪的衣服換了,最好是弄套鎧甲穿到身上才更好。
走出沒幾步,迎麵差點和俱文珍撞了個滿懷。小太監手裏捧著一個大瓷碗,盛著半碗熱氣騰騰花花綠綠的東西。
蕭雲鶴看著這種民間用的大瓷碗裏裝的連豬食都不如的東西,伸手接了過來看了俱文珍一眼。小太監臉上露出了尷尬之色,囁嚅道:“將軍,您哪就將就著吃點。這還是從禦廚那裏討來的一點兒吃的。要不是看您大病初愈亟需吃東西養身子,人家還不願意一下給這麼多呢!”
蕭雲鶴微微笑了一笑,擺擺手讓那個帶路的小卒子退了下去。小卒子頓時如蒙大赦一般撒腿就跑了,惹得俱文珍在他背後忿忿的叫罵起來:“你個該千刀殺的,這般沒禮數!”
蕭雲鶴嗬嗬一笑,拿著大瓷碗坐到路邊一個樹樁上,用手抓著大口的吃了起來。些許菜葉混著一些糙米、糟糠、草根煮的一鍋兒,粘糊糊的一股子草腥味,蕭雲鶴卻如食甘飴一般狼吞虎咽。前世雖然貴為皇帝,但他征戰一生都與士卒同甘共苦,軍中斷糧時吃這種東西,也不隻一次兩次了。盡管粗劣而難以下咽,但蕭雲鶴吃得很香,很甜,而且心中居然有了一股激動。仿佛這一碗連豬食都不如的殘飯,讓他又回到了當年那個金戈鐵馬豪氣幹雲、眾誌成城破頑敵的年代。蕭雲鶴吃了幾口,無意間瞟了旁邊一眼,俱文珍垂著手耷著頭站在一邊,眼睛正有意無意的瞟著蕭雲鶴碗裏,還吞了幾口口水。
蕭雲鶴站起身來,將手裏的大瓷碗遞到他麵前:“吃。我飽了。”
俱文珍頓時眼睛一亮,但又馬上搖頭擺手的推辭:“將軍正缺飲食,小人怎敢!……”他心裏是怎麼也不會相信,從來不把下人和太監當人的大,會這般好心的將這得來不易的飲食送給自己來吃。
蕭雲鶴擰了一下眉頭:“叫你吃你就吃,囉嗦個沒完。吃完了領我去見皇帝,別耽誤我辦正事!”
俱文珍著實的愣了一愣,不由得激動的雙膝一跪,恭恭敬敬接過了大瓷碗,猶豫不決的看了幾眼蕭雲鶴。蕭雲鶴擰眉一瞪,俱文珍終於壯著膽子狼吞虎咽一般的大吃起來。到了最後,就差將碗劈破了去舔個幹淨。
蕭雲鶴看著這個餓死鬼一般的小太監,不由得笑了。俱文珍卻突然嗚嗚的哭了起來,狠狠的擦了幾把眼淚:“將軍,這、這是小人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將軍,您哪天要是餓得慌了,小人就將這條腿剁了給將軍煮湯喝!”
蕭雲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力的晃了幾下:“少說廢話。走,帶我去見皇帝!”
“哎!將軍這邊走!”俱文珍激動的點頭,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朝前帶路,心裏卻是喃喃的想道:看來,鬼上身也不盡是隻有壞處。這將軍爺,明顯比以前寬宏大度了許多!我就是豁了這條不值錢的性命來護主,也算是值了!要不然的話,自己現在,恐怕已經……
蕭雲鶴早早就想見一見這個皇帝--不肖子孫葉適了。一個連手下的軍隊也駕奴不了的混球,究竟是怎麼個德性?葉適,他從涇原調來兵馬去東都助戰,結果供不出糧草、許諾了的賞賜也無法兌現,涇原的士兵們極是不滿。後來涇原軍公然在長安城裏搶劫百姓以充軍糧和賞賜,葉適居然還派人去召撫,最終卻還是鬧出了嘩變,涇原軍就此叛變了!而這個去宣旨招撫的人,就是之前的大葉誼。在朱雀門前,葉誼親眼目睹了數十名葉家王親和自己的親人被叛軍斬首碎屍,姐妹妻妾被輪暴致死,這才吐血暈厥將死。然後這個混賬皇帝又棄了帝都的宗廟龍闕逃到了這個京師小縣來,讓整個長安城落入了叛軍的手裏。
這簡直是宗室的災難和莫大的恥辱!雖然殺的是葉誼的家人而非他蕭雲鶴的,可蕭雲鶴仍然怒不可遏,無法原諒這無能的封疆大吏與該千刀殺的叛軍。
就算是大齊天下的黎庶百姓我也一直視若珍寶,更何況是大齊的子民,豈容你們滿足肆意殺戮!葉適,你簡直就是大齊的千古罪人!
蕭雲鶴一路走過去,四下皆可看到房屋被拆除過的痕跡。成堆的百姓擠在破爛窄小濕淋淋的草棚裏,呼兒喊娘,哭聲一片。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片饑餓過度的菜黃色。幾個一臉髒兮兮的小孩子,骨瘦如柴,無力地躺倒在眼神麻木的女人懷裏,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更有一些百姓,圍著幾具屍體咽咽的低泣,雖然是有氣無力的,但還在挖著坑正準備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