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神第九章 監視(3 / 3)

德國的深秋天亮的尤其晚,蒙蒙亮的天色讓人不禁想要睡覺。魯道夫的身旁,朵兒特已經豪不嬌羞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打起了鼾。他的身後,米莎依拉躺在保羅的懷裏,後者的頭在似睡非睡之間一頓一頓地點著。

又是庸碌懶散的一天。

魯道夫向後側著臉,試圖在不引起注意的情況下觀察保羅和米莎依拉。米莎依拉的棕發被保羅的尖下巴遮擋了,她的手被保羅握著。保羅的皮膚很白,如同夏天的大理石;而米莎依拉的皮膚卻有一種蒼白的光暈,如同格羅斯漢斯多夫鎮多年的天氣。他們兩人如同希臘雕塑一般完美。

魯道夫的內心裏又泛起一種熟悉的渴望,他果斷地中斷了自己的思路。每次他這麼做的時候,他的腦子裏都浮現出一幅在荷爾斯泰因莊園附近的農場裏看到過的情景,農夫用鞭子和靴子連抽帶趕地將一頭激動地公牛趕回黑暗的牛圈。魯道夫還記得公牛不甘的眼神,出於某些奇怪的原因,魯道夫決定下次路過農場時,為那頭公牛抓上一大把新鮮的草。

校車尖銳的刹車聲驚醒了魯道夫的思緒,在他身後,睡眼惺忪的保羅和米莎依拉正背起書包。他們已經到達了EVB高中。

唯一讓魯道夫感到慶幸的是,似乎學校裏的人已經習慣了他的黑眼睛。他到德國已經快兩個月了。終於,學校裏的人對他的純黑眼睛已經失去了興趣,除了個別魯道夫認為一時半會兒擺脫不了的外號,以及偶爾的指指點點以外,一切目前已經歸於平靜。

魯道夫下車時經過了羅伯特萊茲古,後者對他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對保羅和米莎依拉打招呼。自從老球場逃脫事件以後,羅伯特對魯道夫的關係比當初要緩和一些了。當然一切僅此而已,兩人之間最多是朋友的朋友之間的關係。魯道夫對此已經十分滿意了,他現在的確不需要一個敵人。

每天的課程對於魯道夫來說毫無吸引力。他已經學過了絕大部分的內容,因此課程中唯一的亮點可能就是他和他的同桌米莎依拉的閑聊了。魯道夫不知道兩個月以來他們都聊了些什麼,還能聊些什麼,但是每次上課他們似乎都能找到新話題。

比如今天的生物課上,話題的焦點是生物老師施圖爾先生的禿頂。

“你不覺得可以延緩禿頂很無聊嗎?”魯道夫搖著頭,看著施圖爾老師頭上剩下的幾縷頭發。施圖爾老師是個5多歲的男人,將剩下的幾縷頭發橫著梳過來,拚命地掩蓋自己光亮的頭皮。“如果我隻剩這麼點頭發了,我索性把他們全部剃光,光頭多舒服。”

米莎依拉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臉上泛起一個淺淺的酒窩。講台上,施圖爾老師不滿地看了她一眼。

正當魯道夫想要收斂之時,教室的門開了。班主任艾卡特.克裏斯蒂安森先生的光頭出現在了門口。

“如果哪天我要剃光頭,這就是我想要的發型。”魯道夫低聲對米莎依拉說。米莎依拉不得不捂住嘴以免笑出聲來。

克裏斯蒂安森先生低聲與生物老師耳語了幾句,然後抬起頭望著魯道夫說到

“魯道夫,可以跟我來一下嗎?鎮警察局有人找你。”

魯道夫一下子傻了。警察局?出了什麼事?

“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像一個白癡一樣的問道。

“鎮警察局似乎需要你配合一下調查,應該是關於一個月以前老體育場的非法闖入事件。”

魯道夫的心猛地一沉,他以為已經逃出升天,於是幾乎忘掉了這件事,他感覺全班的眼神似乎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在教室的另一端,剛才似乎在課堂上補充睡眠的保羅和羅伯特猛地彈了起來。

魯道夫繼續機械地跟著克裏斯蒂安森先生離開了教室。兩人一言不發地穿過了學校。魯道夫想起了當年費德麗科和夏洛特說過有非法闖入的學生被開除的情況,不由得兩腿發軟。他多麼希望自己當時聽從了她們的警告啊。然而現在,連警察都介入了,魯道夫開始想象比開除更糟糕的情況了。

克裏斯蒂安森先生帶著魯道夫來到了EVB高中的藝術教室。藝術教室在一個陰暗的樓梯下麵,是EVB高中唯一一個在地下的教室。克裏斯蒂安森先生打開了教室的門,示意魯道夫進去。

“他來了,警官們。”

魯道夫緊張地往門裏走去,他不由得回頭,求助似地望著克裏斯蒂安森先生。後者隻是對他點了點頭,輕聲說了一句“實話實說。”就關上了門。

魯道夫在電影和電視中看到過太多警察詢問,因此他期待著一間沒有窗子的小房間,一張小桌子,和一麵玻璃幕牆。除了玻璃幕牆以外,EVB高中的藝術教室幾乎達到了這個效果,隻是牆上布滿了各種學生的畫作和手工藝品,讓這個房間充滿了莫名的喜感。房間中間的一張長桌子上坐著三個穿警服的人。一個女性警官坐在旁邊,似乎是記錄人員。在桌子中部坐著一個警察,他看起來40多歲,帶著一副厚厚的眼睛。他的發際線正在後退,看起來和藹一些。他似乎給了魯道夫一個微笑,但魯道夫更願意相信這個微笑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

最讓魯道夫印象深刻的是坐在離他最遠的椅子裏的那個人。他有一頭火焰一樣的紅發,配合著一身黑色的警服,是他看起來十分的硬朗。魯道夫從沒有見過留長發的警察,更沒有見過火紅色長發的警察。那名警察看起來更像是從日本動漫中走出來的人物。他的眼睛被長發所遮擋,但魯道夫感覺他在仔細觀察自己。

中間的警察指了指桌子對麵的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

“你就是魯道夫?”他一邊翻著材料一邊扶著眼鏡對他說道“我女兒米莎依拉對你有很高的評價。我是馬蒂亞斯.施羅德副警長,這位是尤利婭.希爾警官和阿爾布萊希特.古斯塔夫警長”

如果不是現在情況緊急,魯道夫可能會更加懊惱他是在這種情況下見到米莎依拉的父親的。然而目前他實在沒有時間擔心這個問題。魯道夫緊張的口幹舌燥,手心卻不斷地出汗。他的心裏不斷地問自己,警察為什麼會找上他,他隻是個參與者而已,老體育場的鑰匙甚至都不是他的。

“我們請你來,是需要對一個月前發生在EVB高中的老體育場的非法闖入事件做一些調查。”施羅德副警長翻動著他麵前的一堆資料,然後抽出一張紙“啊,在這裏,我們在被損壞的門鎖上發現了一些血跡,DNA庫裏並沒有相關的存樣,但是幾星期前格羅斯漢斯多夫醫院的法本醫生提供的樣本正好與你的血樣吻合,因此我們希望你能夠提供更多信息。”

魯道夫的喉嚨已經幹燥的說不出話來了,他艱難地點了點頭。

“你當時在老體育場對吧?”施羅德副警長緊盯著魯道夫,魯道夫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被看穿了。他的腦子瘋狂地轉著,在考慮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而答案有可能會決定他日後是否能夠留在學校,甚至留在德國。

“是的”他最終絕望地回答,他們已經發現了血樣,再抵賴也沒有辦法了。在他的右邊,紅發的古斯塔夫警長點了點頭。

“你知道那裏是被鎖上的吧?你知道學生是不應該進到那裏的吧?”施羅德副警長溫問道。

“是的”魯道夫嘶啞地說。

“尤利婭,給這個孩子倒杯水。”施羅德警長對一邊的女警官說到。警官很快帶著水回來了,魯道夫接過來喝了一大口,他灼燒的喉樓瞬間舒服了很多。

”現在,我們繼續,我能問一下還有誰和你一起在那個操場裏嗎?”施羅德副警長雲淡風輕地問道。

魯道夫的腦子裏頓時警鈴大作。他知道自己的前途未卜,但現在要考慮不止是一個人的前途了。他們班上有將近一半的男生都在那個老足球場,這些剛剛和他熟絡起來的人。他的腦子裏閃過了保羅和羅伯特,以及不知什麼原因,米莎依拉的表情。

“不,就我一個人。”他最終說。

“你一個人,”施羅德副警長揚起了眉毛,同時在他麵前的紙板上記了幾筆“你是說你一個人在周末進入了老體育場踢球,然後還踢壞了玻璃,觸動了警鈴。”

魯道夫用一種奇特的勇氣堅定地說道“是的”

“我們暫停一下。”施羅德副警長示意他身旁的女警員放下筆停止記錄。他合上材料俯身談過桌子,然後摘下了眼鏡放到一旁。他有著和米莎依拉一樣的棕發,一縷縷銀白色正在從鬢角向頭頂延伸。

“你知道嗎孩子?”他低聲說道“你做了一個高尚的舉動,但是你現在是一個人在承擔非法入侵和破壞公共財物兩項可能的罪名。隻有配合警方的調查,才可能減輕你的責任!你來德國多久了?“

“呃,大概三個月。”

“那我猜你應該不想在第四個月的時候就被遣返回中國吧?”施羅德副警長的指頭輕輕敲著桌麵,魯道夫的冷汗則在背上凝結。“你知道你的留學簽證隻有在你未觸犯德國法律的情況下才能續簽吧。”

魯道夫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喉嚨又火燒火燎地幹燥了起來。

“隻有我一個,沒有人和我在一起。我弄壞了鎖翻進去的,我想一個人練練球,附近沒有足夠大的場地,我不想體育課的時候再被笑話。”他一口氣說完,害怕施羅德副警長再次逼問下去他就會受不住壓力而崩潰。

施羅德副警長坐回到了他的座位上,表情很是失望。坐在他右邊的古斯塔夫警長坐直了身體,他的臉從紅色的長發下顯現了出來。他長得十分的英俊,但是卻顯得十分威嚴,他的臉如同蒼白的大理石,他說話時眼睛似乎穿過了魯道夫,望向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鎖是怎麼壞的?”

警長的聲音非常的粗糙,如同金屬片被扯開一樣生硬而尖銳,魯道夫聽到這種聲音不禁雞皮疙瘩倒豎。

“抱歉?”他猛地咽了一口唾沫,伸手想要去拿水杯。古斯塔夫警長卻站起身,然後探過身子來一把扣住了他的手,雙眼緊盯著他。他忽然地動作把旁邊的施羅德副警長和希爾警員下了一跳。警長的身影像塔一樣地罩住了他,魯道夫本能地往回縮了縮。

“你的血在鎖上麵,鎖芯直接斷了,沒有任何其他的痕跡,實驗室也檢測不出任何化學成分。鎖是怎麼壞的?”他提高了聲音問道。警長並沒有吼叫,但是魯道夫感覺一排大炮剛剛在他耳邊轟鳴。他的腦子已經想不出怎麼繼續編出更多的謊話了,直接說出實情,抽身而去看起來要容易的多.......

“我不知道。”魯道夫最終堅定地抬起頭,他的心中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勇氣,讓他直接回望著古斯塔夫警長。“我被鐵絲網刺破了手,血流到了鎖上,而我再看時鎖就已經斷了,僅此而已。”他把手從警長的手腕裏抽了出來,然後挑釁式地拿起了水杯,雙眼盯著古斯塔夫警長,大大地喝下了一口。

古斯塔夫警長並沒有像魯道夫想象地那樣勃然大怒,事實上他看起來並沒有任何反應。他隻是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然後翻弄起了自己的卷宗,同時說到:

“好吧,那麼剩下的唯一問題就是你的懲罰問題了,當然,前提是你不想對你的證詞做出任何修改的話......”

剛剛在魯道夫心中鼓起的小小的氣球一下就萎縮了。他感到自己心中的怒氣,勇氣或者骨氣都消失殆盡,留下了一個絕望而又死寂的空殼。該來的還是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拖著行李箱回到上海時,他父母會是什麼表情。

古斯塔夫警長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的卷宗,如同一個屠夫饒有興趣地看著待宰的動物。“你的簽證是學生簽證,也就說隻有當你不涉及犯罪和違法活動時簽證才會有效。鑒於我們的調查和你的陳述,格羅斯漢斯多夫警察局推薦........”

“這恐怕不關你什麼事兒,我親愛的警長。”一個聲音打斷了古斯塔夫警長,後者抬頭時有了惱意,卻很快轉變成了驚訝。

魯道夫轉過身去,看到地下室的門打開了。克裏斯蒂安森先生開門走了進來,而跟在後麵的,是魯道夫的教父延斯.馮.荷爾斯泰因。魯道夫一直覺得他的教父是個溫和的建築設計師,但今天,穿著風衣的延斯看起來完全不像個溫文爾雅的中年人,他雖然在微笑,但是眼裏卻閃著一股魯道夫隻在馬龍白蘭度電影裏所見過的光芒。

延斯大踏步地走進了地下室。拉來一把椅子坐到了魯道夫的旁邊。馬蒂亞斯.施羅德副警長和延斯打了個招呼,延斯微笑著回了個禮,他至始至終沒有看古斯塔夫警長一眼。

“現在,談正事兒,克裏斯蒂安森先生已經把事情的大致經過告訴我了。”延斯脫下了外套掛在椅背上。“我隻是有一點沒有搞明白,魯道夫是做了什麼,讓警局的各位大駕光臨啊?”

“技術上來說他的確違法了。”古斯塔夫警長淡淡地說。

“那你就找一個願意為此立案的法庭吧,我親愛的警長。”延斯第一次正眼看著古斯塔夫警長,他還在微笑,但是即使魯道夫都能感覺到笑容中濃濃地輕蔑與敵意。“隻要您找不到,我恐怕不能認為我的魯道夫是犯罪分子。”

“他已經提供了口供,承認一切是他一個人的行為了。”古斯塔夫警長一揮手,卷宗從桌子的另一端滑到了延斯的胸前。

“恐怕這卷宗不能用在法庭上使用吧。”延斯看都沒看卷宗,就直接揮手把他推回給了警長“你我都知道德國法律的規定,未成年人接受警方詢問的時候是有權利要求監護人在場陪同的,恐怕警察局忘了通知我和魯道夫這一點,還得麻煩克裏斯蒂安森先生通知我。這也就以為著您剛才所說的這份證據是瑕疵證據,不可能在任何地方使用,對吧?“

魯道夫並不理解雙方所用的法律術語,但是從警察們的表情來看,似乎他們並沒有料到延斯會搬出這一條來。施羅德副警長此時似乎想站出來打圓場。

“延斯,我確信這隻是一個誤會,沒有人真的想指控這個孩子犯罪,我們隻是在做盡職調查,對吧?”他斜眼看著古斯塔夫警長,後者沒有回答,他便繼續說道。“我們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合理的處置這個孩子的方法,不是嗎?”

延斯揚起了眉毛。

“事實上我很高興你這麼說”他聳了聳肩“既然魯道夫並沒有觸犯法律,那麼處理他的措施就應該隻是學校的事情了吧。我在來的路上去見了穆勒校長,我們一致覺得兩周的社區服務已經能夠起到足夠的警示作用了。我相信警察局對此沒有異議?”

施羅德副警長看了看旁邊的古斯塔夫警長,後者點了點頭。

感覺又回到了魯道夫的四肢,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很冷,才發現他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他的喉嚨依舊幹燥,但他意識到他不會進監獄,更不會被遣送回國了,一切都好了。

“哈!那麼問題就都解決了”延斯拍了拍手“那麼先生們,別讓我們耽誤你們的時間了,烏瑞克今天做了肉丸千層麵,而我已經等不及了。走吧魯道夫,我們回家吃飯!”

魯道夫並沒有完全從剛才的戲劇性轉折中緩過神來。他茫然地跟著延斯離開了地下室,走上了樓梯,外麵的光線讓他的眼睛充滿淚水。直到他的眼睛調整過來以後,他才發現他班上和他踢過足球的絕大部分男生都等在樓上,看上去愁眉苦臉。就連一向開朗的保羅都無精打采,米莎依拉在旁邊安慰著他。在他們旁邊,羅比特.萊茲古在緊張地來回跺步。當他看到魯道夫出來以後,歎了一口氣,頹喪地問

“他們想先見誰?”

“什麼”魯道夫沒反應過來

“問完你這個共犯該問我們這些主謀了吧?”羅伯特歎了口氣“他們有說要問誰嗎?”

“哦,這個”魯道夫撓撓頭“別擔心了,我沒說你們當時也在。”

無數男生的頭如同雨後春筍般抬了起來。

“我不明白”保羅皺起了眉頭“你替我們承擔了一切?”

魯道夫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口幹舌燥,如同剛才在地下室受審問一樣。

“呃......我猜是吧”他說“別擔心了,他們隻是調查一下,最後結果隻是社區服務而已,我沒事兒,大家回家吧。”

男生們麵麵相覷。

然後,一個接一個地,他們走過來和魯道夫握手,拉斯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擁抱,達尼爾和魯道夫擊掌然後拍了拍他的肩。保羅和他碰了碰拳,而米莎依拉則在他的臉頰上飛快地親了一口,魯道夫覺得自己的臉快要燒起來了。

最後上來的是羅伯特.萊茲古,他緊張的搓著手,絡腮胡子隨著焦慮而顫抖

“聽著哥們兒,這都是我的錯,鑰匙本來是我的,而且我之前對你表現的也像個十足的蠢貨,我的意思是說......”

魯道夫笑著拍了拍羅伯特的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未來忽然光明了一些,他到德國以來從沒有像現在這麼輕鬆。

“沒事兒了,哥們兒,都過去了。”

有很多事情能讓人成為朋友,也許是共同的愛好,也許是相同的經曆,也許是契合的性格,當然,交朋友也有捷徑,顯然,幫助他人躲過潛在的刑事訴訟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