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導師點點頭:“確實有王獸的嘴角沾著些泥土。王獸經常吃草,也許是吃草時沾上的吧。”
我搖頭:“教導師您在看的時候,王獸基本上沒張嘴。您離開柵欄以後,王獸打算吃飼料,嘴張得很大,我看到王獸的舌頭上裹著厚厚的一層。如果是吃草時沾上的,那草裏的泥也太多了。那頭王獸肯定是在吞食泥土。”
教導師的臉色變了。
“是嗎?那可不對勁兒。也許是有寄生蟲了。”
我點點頭。
為了驗證新藥的效果,我們還飼養了生病的帕米鼠,其中也有一些特別願意吃泥土。這些帕米鼠多半肝髒裏有寄生蟲。
如果寄生蟲棲息在消化道裏,隻要檢查糞便就可以知道有沒有寄生蟲。但如果是在肝髒裏的肝絲蟲,光檢查糞便是查不出來的,隻有從其他症狀中尋找蛛絲馬跡。
“要是這樣的話就麻煩了。”教導師摸著下巴說,“如果吞食泥土等異食症不見好轉的話,很有可能是內髒裏出現了寄生蟲。”
在感染上寄生蟲後,有些獸類會自己尋找藥材打蟲。但肝絲蟲潛入肝髒的速度很快,類似這種寄生蟲,吃草是打不下來的。
尤昂所選擇的病帕米鼠,多數是感染了肝絲蟲。他也證明了我們找到的那種樹皮可以在治療肝絲蟲病上發揮極大的功效。
我有些興奮地向教導師講述著這一切,教導師瞪了我一眼,說:“我讓你牢記在心的話,難道你已經忘記了嗎?治療王獸與治療其他獸類完全不同。隻有獸醫術師聯盟證明過藥效的藥才可以使用,其他新藥不能用。”
我想起了那些專門挑刺的王獸操控師的猥瑣麵孔。那些落在他們手裏的王獸,眼神空洞迷茫,此時在我的心裏,那些王獸的眼睛仿佛是在暗夜裏泛光的白點。
我的心口一瞬間熱了起來,一股熱流緩緩地在胸中擴散。那是憤怒的熱流。
我舔了舔嘴唇,直視著教導師的眼睛。
“我明白治療失敗要承擔責任這一點。”
我的聲音很沉穩,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但是,如果王獸感染了肝絲蟲病,既沒有其他有效的藥物,又不抓緊時間治療的話,有可能擴大到其他王獸身上。
“對那頭王獸坐視不理,聽任病情擴散到其他王獸身上,與其這樣,我寧願被問罪,也要試試新藥。”
我的口氣聽上去很自大,已經做好了被教導師訓斥的準備。
教導師的臉上竟緩緩地浮現出微笑,說:“從膽識和骨氣來講,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
他盯著我問:“先把新藥放一放,你說說還有什麼想做的?”
我把看到那頭王獸後想到的都告訴了教導師:“首先,我想確認那種症狀是由何種寄生蟲引起的。或許從糞便中檢查不出來,但如果可以找到蟲卵或蟲的一部分,就可以確認寄生蟲的種類。
“其次,我想調查給那頭王獸供應食物的指定牧場,確認作為食物提供的肉畜是否感染了某種寄生蟲。”
幸好每頭王獸的食物供應牧場都不相同。接受供應任務的牧場都要求嚴格管理,為了預防出現目前的情況,避免寄生蟲感染波及所有王獸,才把供應牧場各自分開。
看著我的表情,教導師點點頭。
“是的。作為最初的措施,你說的順序很正確。你知道接下來還有兩個讓人於心不忍的工作是什麼嗎?”
我默不作聲。
一個我已經想到了,但另一個卻不知道。
“如果在牧場的肉畜中發現寄生蟲,供應牧場的人會被問重罪。而且向該牧場訂購食物的王獸操控師也會受到牽連……”
“是嗎?”
教導師歎了一口氣,說:“如果調查的話,毫無疑問可以從牧場的肉畜中找到寄生蟲。這樣,牧場主會被關押,牧場也要關門。因管理疏忽受到懲罰,自然無可厚非,但無論怎麼小心照顧都不可能完全防止寄生蟲或疾病。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不想讓人獲罪。”
教導師摸著下巴,接著說:“以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那時候可真不容易。”
我也有些沮喪。
確實,我也不想讓人獲罪。但聽之任之,寄生蟲就會不斷蔓延,從長遠角度考慮,絕對不會有好結果。
我低聲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教導師苦笑說:“我也這麼想,所以當時公布了調查結果。但後來再一想,其實並不是沒有其他辦法。”
教導師用手杖咚咚地戳著地板。
“失敗的經驗不會白白浪費。正因為那時吃過苦頭,才不會讓自己重蹈覆轍,徒留後悔。”
夕陽的餘暉落在了教導師一側的臉龐上。
“第一次出現過失時,無論是供應牧場還是王獸操控師,我都不會公開,而是提出希望他們整改的方法。同時會嚴厲警告他們。如果第二次出現同樣錯誤,絕不姑息……但肝絲蟲有可能經由老鼠或鳥類感染,因此也可以做到不把責任都推給供應牧場。”
教導師的聲音很沉穩。
“牽扯到王獸時,先考慮是否有其他途徑。千萬不要從正麵處理。因為這樣做一定會傷到人。重要的不是追究責任,而是防止類似事故再度發生。”
我點點頭。
或許是壓到了石頭,馬車顛了一下。
“您剛才說有兩件讓人不太忍心的事。”我突然想起來,問道。
教導師臉上浮現出落寞的表情。
“是啊。還有一個——我們隻有把那頭王獸送到卡紮魯姆了。”
*
陽光斜斜地落在王獸屋舍門前的地麵上,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柔和的蜂蜜色。
也許是藥物開始發揮功效了,西農的呼吸略微平緩了些。我看著西農,想起了霍庫裏教導師當時寂寞的表情。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所謂送到卡紮魯姆是指放棄治療,讓王獸在遠離王宮的場所死去。
王獸的治療很難。
萬一因為過失導致王獸死亡,獸醫術師將會遭到重罰。所以無法以嚐試各種藥品的方法找到治療途徑,隻能選擇已知的並且有明顯效果的療法。即便查明死因有助於此後的治療,也會因為王獸是真王的象征,不允許解剖其神聖的軀體,無法積累治療經驗。
王獸隻要展露獠牙就可以將人四分五裂。要靠近這種恐怖的獸類實施治療,要麼先用無音笛使其僵直,要麼用催眠藥讓其昏睡,但這兩種方法都會給王獸的身體帶來巨大負擔。當王獸心髒或腦部有病的時候,用無音笛讓其僵直會直接導致其死亡。
在這種情況下,卡紮魯姆成立了。
這是一個讓染病王獸安度餘生的場所。它遠離王宮,不會讓王獸之死的汙穢沾染聖潔的人們。
隻要轉告王宮,已經傾盡全力,無奈造化弄人,就可以得到王宮的諒解……卡紮魯姆就是為了讓王獸之死變得更容易被人接受的地方。
對於那些確實可以治愈的病症或傷痛,霍庫裏教導師會在拉薩魯進行治療。
但像肝絲蟲這種除了使用猛藥之外別無良方,並且可能感染其他王獸的病症,隻有送到卡紮魯姆了。
不過,即便送到卡紮魯姆,也並不意味著有了有效的治療方法。在拉薩魯治不好的病,在卡紮魯姆也治不好。
所以,那時教導師才流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西農微微耷拉著眼皮,開始發出均勻的鼾聲。
林間傳來了蟬鳴聲。
為什麼蟬鳴聽上去如此淒慘,是因為它正在歌唱日落嗎?但黎明的蟬鳴也是同樣的,像是在黃泉與現世交界處穿梭的回響一般。
生與死隻隔一張紙。
生物的一生很有限,無法挽留時間。歡喜、痛苦、悲哀都與時間同行共逝。
自從把王獸送往卡紮魯姆之後,霍庫裏教導師就再也沒有帶我去過拉薩魯。
也許教導師認為,應該到此為止了。
為了安慰我,教導師還是會讓我觀察王獸的定期檢查。可是,廓爾馬家雖然並不顯赫,但畢竟是貴族,他不可能讓低級貴族家的長女一直和獸醫術師攪在一起,更不用說參與王獸的治療了。一旦卷入麻煩被追究責任,他是無法向父親交代的——也許這就是教導師的想法。
這是理所當然的判斷。
王獸被喂食了鎮靜劑,然後被裝進了大車上的巨大牢籠裏,向卡紮魯姆緩緩進發。看到此情此景,我已被那頭王獸深深地困擾。
我那時從王獸身上看到了別的東西。
我從小就不服輸。
被命運捉弄而選擇沉默不是我的性格,看到被百般蹂躪的人,我拚死也要出手相助。
我不知道是什麼因由讓那頭王獸被肝絲蟲侵蝕,隻覺得有種被命運女神惡意嘲弄的心情。
所以我決定禮尚往來,以牙還牙——回敬那嘲笑自己的命運之神。
*
霍庫裏教導師把病獸送往卡紮魯姆的那天陽光明媚,讓人感覺冬天已經走到盡頭。
當再也看不見運送王獸的車時,那些留在拉薩魯目送王獸離去的王獸操控師們,明顯都鬆了口氣。
也許是我看他們的眼神太過淩厲,教導師故作不經意地碰了碰我的肘部,提醒我注意。我隻好移開了目光,仍然緊咬著牙扭頭走向馬車。
這可是你們親手養大的王獸啊!
我在心中詛咒這些王獸操控師。
對你們來說,王獸到底是什麼?
是讓你們能過奢華生活的飯碗嗎?
是不悲不喜、老老實實被你們關進牢籠的物件嗎?
我心中充滿了對他們的憤怒,也對自己的軟弱無能感到惱恨。
但為了明哲保身,我隻有乖乖聽從教導師的勸告,對明明可以救治的王獸置之不理。事實上我與他們沒有太大區別,都是膽小鬼。
我猛地拉開了馬車的門。
看到車門彈開又撞回來,霍庫裏教導師皺起了眉頭。
“喂,有氣別撒在馬車上。”
我深吸一口氣低下頭道歉,讓教導師上了馬車,然後自己也坐了進去。
雖然我道了歉,但臉上的激憤之情卻久久不能消失。也許這讓教導師感到焦躁,他擰著眉毛說:“想不到你還是有些幼稚。他們也是人,也會恐懼被殺頭,現在終於解放了,鬆口氣很正常。”
我盯著教導師,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此時,即便我有理,一旦說出口教導師也會反駁。雙方意氣相爭,或許會說些全無益處的言辭。我不想出現這種狀況。
我沉默良久,聽憑馬車晃動。快接近塔木尤安時,我的憤怒已經變成了沉重的悲哀。
馬車停下了,車夫打開門。
我對教導師行了一個禮,轉過身正要下馬車,教導師突然開口說:“那種新藥將來肯定會拯救許多生命——你不用著急。”
我手抓著車門的把手,回過頭。
教導師緊閉著雙唇,緊盯著我。
我再次深深地行了一個禮,走下馬車。那一瞬間,我咬緊牙忍住了湧上來的眼淚。
下午的陽光懶懶地灑滿了房間,看著帕米鼠大口吃著飼料,我心不在焉地想了許多。
因為藥效良好,所以眼前的帕米鼠不會因肝病死去。
但是,帕米鼠的壽命很短。不等夏天結束,帕米鼠就將走完它的一生。
時間的長度是相對的。
人的一生,如果從神靈的角度來看,也是極短的。
帕米鼠也好,我也好,王獸也好,誰都一樣。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預定好的“箱子”裏生活、死去。
擔憂這種生的空虛是無謂的。
即便隻有刹那的喜悅,即便如此,生也有了價值。
我無法知道眼前帕米鼠的喜悅何在,但隻要解除了它的痛苦,讓它重歸原野,這對長時間遭受圈禁的帕米鼠來說多少也是一種補償。
我知道,即便我治愈了它的病痛,帕米鼠也不會向我道謝——但這才是當獸醫術師的好處。也就是說,永遠不會喪失自己治療病症的目標。
治病不是因為接受了獸類的委托,而是因為自己心甘情願、樂意而為。
希望看到病獸的病痛消失、疾病痊愈,所以盡心而為。
想到這裏,長期以來不曾出現的衝動又從心底湧起。
就像無法聚焦的世界重新清晰了一樣,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樣的事而感到喜悅。
父親……
或許此刻父親仍在關注著“瑪麗奧立”花,我在心中默默地對父親表達著歉意。
對不起——比起“瑪麗奧立”花,我更喜歡獸類。
我討厭成為貴族妻子,我寧願選擇獨身。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還有多少歲月,但在今後的生命中,我將無法感受到在男人臂彎裏安眠的溫暖,也不可能品嚐到獲得子女的喜悅。
即便如此,我偶爾也會感受到人生在世的喜悅吧。在這個世界獲得生命,在這個世界活下去,隻要能看到獸類從困苦中解脫,也是一種喜悅吧。
不知不覺間我的嘴角掛上了微笑。
我可以挺直腰了,舔舐傷口已經花了足夠多的時間。
這時,我看到了尤昂的微笑和陽光中疏影橫斜的那棵樹。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命運女神的麵龐,她直視著我,眼裏沒有嘲諷,隻有詢問。
我的手中……
握著對肝絲蟲病效的藥,這是尤昂和我共同發現的藥。
我拿起了薄薄的藥包放在掌心,心中湧起熱流。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藥,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不用?
如果藥檢十分嚴格,找到規避檢查的方法就可以了。如果會給人帶來麻煩,找到不麻煩別人的方法就可以了。
牽扯到王獸時,要先考慮是否有其他途徑……
我獨自微笑。因為我已經找到了其他途徑,似乎可以走得通。
雖然冒險,但不是不可行。
我就是天生怪胎——掀掉父母、教導師給我蓋上的毛毯,走我自己想走的路,我行我素。
但是,這與和尤昂在一起時不同。這是一條不傷及他人,並且可以走得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