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蕭太後重新合上木匣,伸手去拆那封信,這回動作極快,她一目十行地看過,扯了下僵硬的嘴角,不再明亮的眼睛裏卻有淚落了下來。
“你看過了?”不等尹湄作答,蕭太後又慘然一笑,“是了,你若沒看過,怎麼會帶他來見我?”
尹湄默然,她的確看過了,這封舊信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乃是前任聽雨閣之主蕭勝峰臨終前寫給堂妹蕭勝妤的陳情書,他說自己這一生毀譽參半,功過不能相抵,於上有愧先帝,於下虧欠親子,更辜負了蕭勝妤的一片真情,如今傷病齊發,生不如死,料是報應已到,不敢怨天尤人,待到魂歸陰曹,必向先帝和先太子請罪,甘墮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再為人,隻願蕭勝妤今後慎動屠刀,勿蹈覆轍。
可惜蕭勝妤早已成為蕭太後,她以不正手段篡奪大權,已是沒有回頭路可走,饒人即是殺己,料來蕭勝峰也是想到了這點,故將此信封存,八成是準備帶進棺材裏,卻不知怎的遺留了下來。
尹湄想到昭衍與蕭正則開戰前的那番問答,心裏隱隱有了答案,隻怕是老侯爺蕭勝雲在為堂兄處理後事時發現了此信,看過內容後不敢示於外人,又想留著這個把柄,才把信藏了起來,結果被玉無瑕和昭衍意外得到了。
昭衍沒把這封信給江煙蘿,甚至於要是沒有蕭正則死前那句話,以他的性子,怕也會讓這信永遠爛在泥土裏,因為這封信的確與飛星案、與九宮、與蕭黨倒行逆施的種種惡行皆無關,它僅僅透露了一樁不可告人的宮闈秘事——當今太後蕭勝妤未出閣時就與二房庶兄蕭勝峰暗生情愫,進宮後私情未斷,還生有一子,便是平康八年時被蕭勝峰從外麵帶回來、據說生母不詳的蕭正則。
這件事若被揭露出來,無疑會讓蕭太後和整個蕭家都陷入泥沼,但時過境遷,高宗皇帝早已駕崩,先太子同年薨逝,蕭勝峰也在平康十六年因病去世,隻此區區一封信,就算潑了蕭太後一身泥,以她今日的權力地位,難道洗不幹淨嗎?蕭正風就是前車之鑒,他自作聰明地昧下信件,呈上紫玉簪暗示蕭太後妥協,結果年紀輕輕就入了土。
誠然,這封信若落在有心人手裏,善加利用未必不能發揮奇效,可私情再讓人難堪也不過是私情,昭衍行事固然有些不擇手段,但他覺得沒必要,就不會用下作手段。
見尹湄沉默不語,蕭太後將信紙折起來丟進炭盆,火光將那雙黯淡的眼睛重新點亮,直到信紙燒成了灰,她才道:“你看到了,他卻準你活下來,除了這把鑰匙和這句話,還有什麼托付給你的?”
“回稟太後娘娘,一字也無。”
又是一陣令人不安的死寂。
一炷香後,蕭太後雙手抱著木匣,尹湄跟著她回到慈寧宮,蕭正則死前提到的名冊和信物都被蕭太後收藏在暗格裏,她讓尹湄拿走這些東西,隻字未提如何處置,一切都順利得讓尹湄忐忑不安。
直到她退出寢殿時,風將燭火吹滅,依稀聽見黑暗裏的蕭太後低聲喃喃道:“你果然是恨我的啊……”
天將破曉,慈寧宮內傳出噩耗,隨後整座宮城都被喪鍾聲驚醒,專權獨橫二十六年的蕭太後於鳳榻之上溘然長逝。
尹湄應該高興的,可她站在靈堂外,隻覺得有些冷。
這時,一個人影被宮女攙扶著從側門走了出來,殷令儀本就有一身病弱氣,換上黑白喪服後更顯得她麵無血色,宮女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走路,待經過尹湄身邊,殷令儀將另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轉頭對宮女吩咐道:“你且回去吧,看好娘娘靈前的燈火,她不喜黑暗。”
宮女應喏而去,殷令儀在尹湄的攙扶下一步步遠離了人群,轉過後廊時才開口道:“阿湄,是你來了啊。”
隻此一句話,尹湄鼻子便酸了,既為與殷令儀相見而喜,也為她本應等到的那個人失約而悲,澀聲道:“王女,你等了很久吧。”
“的確很久,不過……”殷令儀輕輕撫住她布滿傷疤的手,“這一路太長太險,你們能來到這裏,吃了很多苦吧。”
一滴眼淚落在殷令儀的手背上,她沒有抬頭去看尹湄,隻是低下頭,用臉頰拭去了這滴淚水。
“走吧,還剩下一步,我帶你過去。”
太後薨逝,是為國喪,皇帝為人子者應當盡孝,可永安帝一病不起已有兩月,誰都不敢把他抬到慈寧宮去,但因蕭太後走得突然,禮部事先沒做過葬儀準備,甚至宮裏昨日還在即將到來的太後壽辰準備得熱火朝天,現在規程全亂,人手也緊缺,永安帝的性子又在病情愈重後變得格外暴躁,此時守在他身邊的人便隻有兩位太醫和一些宮人。
殷令儀帶著尹湄來到寢殿外時,裏麵剛好傳出瓷器摔碎的聲音,伴隨著永安帝歇斯底裏的怒吼,一個頭破血流的太監退了出來,殷令儀見狀就免了人通報,開口道:“清和在此,求見陛下。”
“滾……都給朕滾……”
尹湄聽著這聲音,便知永安帝喘得厲害,心底總算升起了幾分快意,殷令儀則道:“稟陛下,清和偶得一方靈丹妙藥,或可療愈陛下病痛,望陛下開門允見。”
屋裏的聲息驟然小了,在外候著的一位太醫想說什麼,卻被身邊的同僚悄悄撞了下手肘,頓時反應過來這位清和郡主可是平南王女,他們最是清楚永安帝的病情,雖不敢做些什麼,但也該給自己考量後路了。
過了一會兒,永安帝的聲音再度響起:“進、進來!”
尹湄伸手推門,跟著殷令儀踏入寢殿,現在分明是大白天,殿內卻掌了燈,而且每盞燈都離床榻不遠,披頭散發的永安帝抱膝蜷在床上,背靠著牆,一雙眼睛來回轉著,像是不斷有人在他麵前走動,可留在殿裏的幾個宮人都跪在下麵,一動也不敢動。
“靈丹妙藥在哪裏?快拿給朕!”看見殷令儀進來,永安帝臉上神情愈狂。
殷令儀從大袖裏摸了個鼓鼓的錦囊出來,卻沒有呈上去,而是道:“陛下,靈丹妙藥不可經他人之手,也怕凡夫俗子的眼光敗了仙氣,您看……”
這樣一聽就知道是不走心才編出來的謊話,永安帝竟然信了,他攆狗一樣把殿裏的宮人們都轟了出去,親自關上殿門,便迫不及待地從殷令儀手裏搶過錦囊,拆開一看,卻是倒出了一隻梨。
青黃皮的冬果梨,倒卵狀,拳頭大小,皮上果點密集,一看就很好吃。
不料,永安帝見了這梨就像見了鬼一樣,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目光呆滯地瞪著這隻梨,突然渾身一顫,猛地將梨摔了,好在殿內鋪了厚厚的地毯,梨子滾到殷令儀腳邊,被她彎腰撿了起來。
“拿走……拿走!”永安帝拚命揮動著雙手,“朕不吃梨!朕不是下過旨了嗎,宮裏不許有梨!拿走!”
尹湄隻覺得匪夷所思,堂堂皇帝再怎麼是個窩囊廢,也不至於怕一隻梨,卻聽殷令儀道:“陛下,隻要吃了這梨,您的病就可痊愈了。”
頓了下,她又道:“早上的大喪音,想來您也聽見了,太後娘娘已然崩逝。”
這兩件事乍聽起來毫無聯係,永安帝卻勃然大怒:“你也來騙朕!太後……太後怎麼會死?你們都在騙朕……朕明白了,她讓你們要騙朕吃這梨!朕不吃!”
“哢嚓”一聲,殷令儀也不嫌棄梨子上是否沾了灰,張嘴連皮咬了一口,聲音清脆,永安帝卻像是被雷劈了一下,呆立原地不動了。
直到殷令儀將整隻梨子吃完,她將核隨手扔了,淡淡道:“太後娘娘崩逝是真,這隻梨也沒有毒,陛下貴為九五至尊,何至於此?”
“……真的?”
永安帝全身發抖,他直勾勾地看著地上的梨核,又抬頭看殷令儀,她好端端地站在那裏,沒有像上一個在他麵前吃梨的人那樣突然倒下。
那個人是誰呢?
疼痛欲裂的腦袋慢了半拍才想起來,那是先太子,他的皇兄。
平康二十六年,父皇禦駕親征,靖北之戰大捷,他還是個年僅六歲的小皇子,雖不懂什麼大道理,但也知道這是天大的好事情,便去鬧騰皇兄,彼時太子監國政務繁忙,可對待他這唯一的皇弟仍有萬般耐心,親手給他削了梨子吃,又給他講故事聽。
然而,另一封急報不久就傳入宮闈,父皇竟於班師回朝的途中因病駕崩,太子驚聞噩耗後直接暈厥了,雖是很快就醒轉過來,但他從沒聽過好像無所不能的皇兄哭得像要嘔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