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日月(3 / 3)

父皇的靈柩還在路上,前朝和後宮都有一大堆事亟待處理,太子患了病本該好好休息,但他怕出亂子,一直撐著病體批閱奏折,有時忘了喝藥,連飯也不記得吃,旁人更是勸不動。母後得知了這事,恰好宮女端了一盤梨子上來,她拿起最大的那隻遞給他,讓他去與太子分著吃,太子向來疼他,他也該照顧太子才是,說著還往他嘴裏塞了顆蜜餞,有點苦。

他覺得母後的話很有道理,拿著梨子就跑去了暖閣,太子果然說沒胃口,他就讓宮女把梨子分成兩半,說一人一半就能吃得下了,太子便接了半隻梨,還跟他說不可有下次了,分梨就是“分離”,怪不吉利。

誰知一語成讖,他吭哧吭哧地吃了半個梨下肚,突然看到太子變了臉色,整個人軟倒下來,眼翻白,肢體抽搐,呼吸紊亂無比,口裏直喊“疼”,又說不出到底是哪兒疼,他嚇得呆立在原地,宮女們忙叫了太醫來,可惜太晚了,太子就在他麵前咽了氣,身邊還有一小半沒吃完的梨。

事後經過太醫查驗,梨沒有毒,他吃了半隻梨卻無事,證明太子是死於暴病。

可他知道不是這樣的,梨真的有毒,他之所以沒有死,隻是因為那顆苦味的蜜餞。他不敢把這話說出來,隻能跑回去問母後,母後告訴他,太子如果不死,他就當不了皇帝,而不當皇帝的皇子是會死的。

他哭著當上了皇帝,仍是一點也不快活,母後什麼都管著他,他要做的事十有八九都做不成,好不容易遇到了肯教他如何做事的薛先生,沒過多久,薛先生就消失了,宮人們說他死了。

他很傷心,為什麼好人都要死呢?直至某一天,宋相又帶著薛先生來見他,身後還跟著消失已久、剃了光頭的表兄蕭正則,他們避開了一切耳目,將慶安侯世子蕭正德買凶殺人的始末說了出來,他才發現自己這個皇帝之所以一事無成,都是因為母後奪走了他應有的權力,他想當真正能辦事的皇帝,就得擺脫母後的控製,而這並不容易,尤其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一瞬間,他又想起了那隻梨。

在他當上皇帝後,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禁止任何人在宮中食梨,饒是如此,他有時候做噩夢,夢裏還是拿著半隻梨的先太子。

他不想死,他要當說話能算話的皇帝,便有了飛星盟。

那真是很好的四年,在朝有與母後抗衡的宋相,在野有無往不利的飛星盟,他也逐漸長成了少年,在宋相的指點下學習該如何處理政務……可惜好景不長,僅僅四年而已,這一切又變了。

從北疆戰場活著回來的蕭正則變成了明覺,又於某個秋風蕭瑟的夜晚,重新變回了蕭正則。

當他看到母後帶著蕭正則走進暖閣時,便知道飛星盟再也藏不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傳出一道血衣詔,望宋相來救駕,隻要挺過這一關,母後還是他的母後,但他能成為真正的皇帝了。

然而,在宋相帶人闖宮之前,母後讓人準備好的一盤梨就被端了上來,沒有蜜餞罐子。

她隻對他說了兩個字:“吃吧。”

他不想吃,母後就讓蕭正則掰開他的嘴往裏塞,他哭著爬向母後,便聽她道:“宋元昭很快就到了,你是想繼續做皇帝,還是想吃梨?”

不當皇帝就會死,不聽母後管教的皇帝要吃梨。

他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梨,涕泗橫流地道:“我、我是皇帝,我要當皇帝。”

“……”

意識猛然回籠,永安帝驚覺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伸手狠狠扇向殷令儀的臉,怒道:“你敢向朕套話?誰給你的膽子,反了天了!”

殷令儀沒動,尹湄抓住了他的手,永安帝頓覺手腕疼得想要斷了,他哀叫著,想要讓侍衛進來救駕,可外麵靜悄悄的,人都不知哪兒去了。

他顫聲道:“你們平南王府……真要謀反不成?”

“陛下多慮了,”殷令儀目光沉靜,淡淡道,“太後崩逝,您重病在身,若無靈丹妙藥相救,也將不久於人世,屆時藩王入京、世係轉移便是定局,縱觀當今在世宗親,無人能及我父王,我何必多此一舉呢?”

“你、你——”

“剛才那隻梨能救陛下,並非是清和鬥膽欺君。”殷令儀道,“陛下,下藥需對症,治病先尋根,您不妨想想自己是何時染病,又是因何病情愈重?”

永安帝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想到了冬月初二慶安侯府大殮,想到了那些狗膽包天的烏勒人,以及……九宮餘孽,玉無瑕。

他從侯府回宮便病了,吃藥總不見好,還時常夢見宋相和薛先生他們,飛星盟到底有哪些人,他其實並不清楚,可在夢裏,這些沒有臉的人總是如影隨形,他在陰雲慘淡的路上亡命狂奔,最後一頭紮進迷霧林裏,才發現每棵樹上都掛滿了梨。

隻有美人能讓他勉強開懷,隻有丹藥能緩解失眠和頭痛讓他好受些,他每晚都要吃很多丹藥,臨幸各色美人,然後……他就成了這般模樣。

“陛下怕的不是梨,是太後,而太後已於今日一早猝然崩逝了。”殷令儀直視著永安帝的眼睛,“您患的不是怪疾,是心病,隻要您心存不安,便無一日不受悔恨折磨。”

尹湄鬆開手,永安帝身子一晃,直接跌坐在地上,他語無倫次地道:“朕是皇帝,朕是皇帝……誰敢……朕沒病,朕……”

“陛下的龍體確實沒病。”殷令儀垂眸看他,“您登基二十六載,後宮嬪妃眾多,曾有過三位皇子,可惜都過早夭折了,這並非陛下有疾,亦不是天咒皇家,而是……您的心早已病了,您害怕皇子們長大,害怕冊立太子,更怕自己當不了皇帝。”

永安帝臉上的肌肉猛抽了一下,額角青筋暴起,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殷令儀,聲音細如蚊呐:“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因為我想治好陛下的病。”殷令儀跪坐下來,清澄如鏡的眼裏映出永安帝此時狼狽不堪的模樣,臉上沒有嫌惡,語氣也平靜如初,“太後娘娘已然崩逝,隻要陛下有心治好這病,我敢保證藥到病除。”

“如、如何治?”

“請陛下裁撤聽雨閣,取消其淩駕於六部之上的特權,重審舊案,將真相公諸於世,還宋相、還九宮飛星、還天下人一個公道!”殷令儀一字一頓地道,“而後,下詔罪己,祭天告祖,請大靖曆代先皇為見證,使二十六年來萬千冤魂得以昭雪!”

“你大膽——”

“陛下,您固然可以不思過往,亦能閉目塞聽,殺人滅口,毀屍滅跡,可這天下有千千萬萬的人,無論是您還是太後娘娘,都不可能殺盡天下人堵住悠悠眾口,這些被捂著的聲音終有沸反盈天之日,到了那時,就真的是藥石無靈了。”

清和郡主殷令儀,柔弱靜美,像水做的人,可水滴能穿石,亦能彙聚成海。

永安帝仿佛被海上巨浪打翻的破船,先是暈頭轉向,然後沉入水中,喘息聲愈發粗重,幾乎不能呼吸。

他用手抓著胸口,直勾勾地看著殷令儀,而殷令儀言至於此,已不打算再說什麼了。

她站起身,又從另一隻大袖裏摸了個跟之前同樣的錦囊出來,倒出來的還是冬果梨,彎腰放在了永安帝的手裏,低聲道:“阿湄,我們走。”

尹湄神色複雜地看了永安帝一眼,跟著殷令儀走了出去。

“他這次會吃嗎?”一直走到了寂靜處,尹湄才開口問道。

殷令儀道:“會的,因為他怕死。”

“可他根本不是病重,而是江煙蘿給他用了藥蟲,等這段時間熬過去,他就不藥而愈,到時候……”

“所以我們得抓緊些。”殷令儀沉聲道,“國喪期三十日,從明天開始,你去給他‘治病’。”

尹湄一怔,旋即明白了過來,她緩緩捏緊雙手,低聲道:“可我想讓他死,他就算是皇帝,也該死!”

“有資格取他性命的人,不是你我。”殷令儀抬頭望向天空,慢慢勾起唇,“阿湄,天亮了。”

東方,一縷陽光如劍般刺破雲層,晨曦暈染,橘紅色的旭日正在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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