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破曉(二)(1 / 3)

清晨天光微亮,細雪隨風飄落,有在外圍警戒的探子踏霜而返,至中軍大帳求見蕭正則,呈上一封信來。

信封上書【蕭閣主親啟】這五個大字,被一截枯枝釘穿,原是探子巡山時突聞勁風來襲,來不及轉頭便有一物擦過他的臉釘在樹幹上,枯枝入木三分紋絲未顫,出手之人卻不見蹤影,探子隻得強壓惶恐,飛也似地趕了回來。

蕭正則昨夜未眠,今早也沒有進食,僅用了一盞白水,他一見信上字跡,便不假思索地拆開來閱,也不知上麵寫了什麼,探子隻見向來天塌不驚的閣主竟然臉色微變,無端覺得心裏發寒。

“你看過這封信麼?”蕭正則將信收入袖裏,和顏悅色地問道。

探子拜倒道:“屬、屬下不敢。”

蕭正則又問道:“除你之外,可還有人知道這封信?”

探子連忙搖頭,蕭正則略一頷首,端起白水讓他出去,這人頓時如蒙大赦,不想他剛一轉身,後腦突然傳來針刺般的劇痛,似有什麼冰涼尖銳之物洞穿了顱骨,口中未能吭聲,人已栽倒下去,過了一會兒才有少許鮮血從腦後溢出。

蕭正則彈落指尖水滴,又給自己添了滿滿一盞白水,喚人進來抬走屍體,平淡得好像無事發生,直到帳簾再度被人掀開,江煙蘿嫋嫋婷婷地走了進來。

昨日,蕭正則帶上江煙蘿親去審訊尹湄,這女子如他們所料那般硬氣,江煙蘿把她的十片指甲連根拔起,再往血肉模糊的指頭裏放進十條細如柳絲的毒蟲,這些蟲子鑽進肉裏,如青筋一樣扭動,這樣的折磨比割肉斷骨還要殘酷恐怖,可尹湄一聲都沒吭,活活挺到昏迷過去,又被江煙蘿喚醒,如此周而複始,毒蟲已經鑽到了她的小臂位置,將要破皮而出的時候被蕭正則叫停。

尹湄是一個字都不會對他們吐露的,她不怕死,也不怕酷刑,他們或能折磨她很久,可這世上固然有人貪生怕死,也有人視死如歸,將對付前者的手段用在後者身上,不僅浪費時間,也盡顯卑劣之態。

江煙蘿借此機會重提引蛇出洞之計,從蘊州府營借調來的兵馬先行回城,營地裏隻剩下不到三百名聽雨閣精銳,她要將這些人全部帶走,準備了三輛不見光的囚車,尹湄卻不會被送進其中任何一輛車裏,無論來敵是為了救人或滅口,注定一場空。

尹湄隻會留在蕭正則身邊,由聽雨閣的閣主親自看管最重要的人犯,這才是萬無一失之策。

江煙蘿的這番說辭入情入理,蕭正則卻沒有全盤應允下來,他認為押送“人犯”的暗衛不宜過多,準備留下一支百人隊在身邊待命,可江煙蘿心懷鬼胎,多一個人便多一分變數,故而陽奉陰違,趁夜做了些準備,今日臨行前又來向蕭正則借故要人,本以為要費些口舌,不想蕭正則這回竟無二話,直接將那百多人手添進了隊伍裏。

雖是如願以償,但事出反常必有妖,江煙蘿出帳後招來親隨問了幾句,得知一炷香前有具探子的屍體被人從中軍大帳裏抬了出來,再追究細節緣由,卻是一問三不知,她直覺其中有鬼,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時辰一到就帶隊拔營而去。

等他們走遠了,蕭正則孤身一人去提了尹湄,帶著她再入葫蘆山。

葫蘆山的風景本就平平無奇,經過三天前那場大戰的踐踏,滿山蕭索俱化狼藉,斷折的刀槍劍戟隨處可見,沿途犄角旮旯裏還有幾具被漏下的屍體,被雨水泡得發脹,被烏鴉啄食得麵目全非。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天上開始下雪了,瑞雪兆豐年,也會將汙垢掩埋不見。

蕭正則帶著尹湄一路上了清虛觀,這座小道觀或是流年不利,平安無事數十載,偏在今歲年末變得多災多難,好在不知有哪個善信進來收拾了一番,碎石殘磚被整整齊齊地堆放在角落裏,被雨泡爛的枯枝敗葉也掃得一幹二淨,重新露出布滿歲月痕跡的青磚地麵來。

尹湄穴道被製,開不得口也抬不起手,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蕭正則牽著走,二人穿過月洞走進後院,隻見一把竹掃帚倚在祈福樹下,旁邊還擺了張小桌子,上頭堆滿新舊不一的木牌,有個玄衣人影猴兒般蹲在樹上,正用裁剪好的紅布條將木牌一塊塊掛上去。

待看清了此人麵目,尹湄眼瞳猛縮,蒼白的臉龐上更沒了血色,蕭正則卻隻是揚了下眉,閑庭信步般走上前去。

“昭衍,”他的語氣很是平靜,“你不在絳城坐鎮,私自回來做什麼?”

昭衍從枝椏間探出頭來,半點沒有被上司抓包的心虛,笑嘻嘻地道:“想不到閣主您來得這般早,也算是趕了巧,勞駕搭把手。”

蕭正則與他對視一眼,不但沒有當場發難,還依言將桌子上的木牌往上遞去,兩人合作默契,很快就將這件瑣碎活兒幹完了,隻餘壓在最底下的兩塊空牌子,木頭明顯是新劈的,上麵光滑一片,等著人書寫或是刻字。

“這是誰的?”

“您的,還有我的。”昭衍道,“別看這道觀香火不盛,據說仙神有靈,閣主雖是佛門中人,但佛道有殊亦有同,來都來了,何吝寥寥幾筆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裏那塊舊木牌掛好,兩麵刻字連起來是——

傅淵渟步寒英

情同手足,生死相托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

“……”蕭正則將其中一塊空木牌拋給了昭衍,低下頭以指為刃在自己的木牌上刻起字來。

隻消片刻,二人幾乎同時停手,兩塊木牌被掛在了一處,左邊刻著“返本還原”,右邊的卻是“求仁得仁”。前者出自佛門,後者始於儒家,分別由誰所刻簡直一眼分明。

昭衍掛好了牌子,便從樹上一躍而下,拍拍身上的雪粒,對蕭正則道:“下雪了,我在殿內備了熱茶,不知閣主可否賞個臉?”

自始至終,他沒有多看尹湄一眼,好像那隻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蕭正則也無異議,帶著尹湄隨他回到前院。大殿的木門前些日子被打毀了半扇,昭衍來不及把它修好,這門便一直敞著,有細雪被風吹卷進去,使得殿內也不比外麵暖和多少,茶水倒是熱的,不燙不涼,溫度正宜入口。

尹湄想不到自己還能活著回到這個地方,還是坐在上首,傷痕累累的手捧不住茶碗,隻能放在桌上勉強靠著取暖,而蕭正則跟昭衍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總算麵對麵說起正事來。

“是姑射仙讓你來殺我的吧。”蕭正則一開口便似落雷,驚得尹湄渾身僵硬。

昭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點頭道:“她等不及了,我也一樣。”

“你斷了她的後路,她逼你來赴必死之約,可真是扯平了。”蕭正則不由失笑,旋即正色起來,“不過,你想殺我至少還得再等三五年,我以為你和她都該認清了事實,是什麼增長了你們的底氣,就憑我身上這點傷勢?”

他心裏果然跟明鏡一樣。昭衍的手指摸索著碗沿,坦然道:“當然不是,還有《截天功》。”

蕭正則怔了一下,皺眉道:“我麾下千百人遍尋不著方詠雩,原來是被你給劫走了……也對,周絳雲既死,方詠雩也行至末路,合該讓你鑽空子撿便宜。”

“您對這些隱秘之事,果然是了如指掌。”昭衍由衷地佩服他,“正是如此,不知您以為怎樣?”

蕭正則搖頭道:“不怎樣,你舍本逐末了。”

昭衍笑了笑,轉而道:“除此之外,您還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確有一事。”蕭正則從袖裏取出那張破了洞的信紙,“你謄寫的這封信,原件現在何處?又是從哪兒得來的?”

紙張很新,信上筆跡無疑是昭衍的,可這一字一句都不可能出自於他,落款更是明明白白的寫著“蕭勝峰”三字。

蕭正則雖然強大,但他從不自大,尤其是在這不容出錯的緊要關頭,昭衍懷揣哪些心思、江煙蘿打著什麼算盤,他都一清二楚,可人終有一死,國朝內憂外患,家族積重難返,聽雨閣這柄利器倘若落在了蠢貨手裏,變成鈍刀則罷,最怕逞凶濫用,到頭來傷人更傷己。

然而,當他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諸般安排都是徒勞了,九宮餘黨可以再找機會清剿,那幫江湖人也能分而製之,甚至是平南王府,錯過了這一次也不意味著滿盤皆輸……唯有這封信背後的秘密,一字不可重現天日。

“我把信藏在了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昭衍盯著他的眼睛,“至於它是怎麼到我手裏的,那就要問玉前輩,還有已故的蕭樓主了。”

此言一出,蕭正則沉默了很久,直到碗裏的茶也變冷,他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昭衍,我一直很欣賞你,當初也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清楚了,你是個聰明人,應知取舍分寸,為何要放著坦途不走,一腳躍下斷頭崖呢?”

“您明知我包藏禍心,不僅沒計較我幾次冒犯,還許我樓主之位、允我行事便宜,就連九宮飛星……您也說了,並非不能商量著辦。”昭衍鄭重道,“平心而論,您待我不薄,我銘感五內。”

“可你並不領情。”蕭正則五指收攏,信紙在他手裏化為齏粉,他不無遺憾地道,“我希望你做的事,你都陽奉陰違,而我不希望你做的事,你都沾了個遍。”

昭衍揚起笑臉道:“因為坦途之上烏雲蔽日,斷頭崖下卻有繁花盛開啊。”

所謂公理,不就是一代又一代不識時務之輩拋卻頭顱堆起來的嗎?

刹那間,尹湄的眼睛被乍現寒光蟄了一下,昭衍放在手邊的藏鋒倏忽出鞘,那廂蕭正則一息未過,劍尖已離他眉心不到半寸,他彈指擊向劍刃,昭衍順勢翻劍下劈,長桌霎時一分為二,尹湄雙手間的那碗茶也摔落在地,茶水與木屑一同濺開,她仍坐在原位,眼睜睜地看著這兩個人一前一後掠出大殿。

昭衍修煉“無根飄萍”,身法之快世所罕見,出劍更是迅捷無匹,任蕭正則的身形如何變化,劍尖始終不離他眉心一寸,可惜這一寸之差不啻咫尺天涯,蕭正則分明有傷在身,現在卻是半點不露頹勢,劍尖每每與肢體相撞,總會迸起火星,其皮膚瑩潤如玉,隱有金澤閃動,仿佛廟中神佛轉生降世,寶相凜然萬邪難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