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死路(二)(3 / 3)

兩人挨得近,玉無瑕將周絳雲往身後一推,左手虛引化力,右手直探擒腕,堪堪接下這兩掌,卻聽蕭正則張口發出一道嘯聲,聲音不大,直貫耳鼓,玉無瑕隻覺心髒猛抽了兩下,周身真氣為之一滯,將發勁力竟使不出來,如此遲滯了片刻,雙手便被蕭正則掙開,隨即勁風急撲,一個拳頭朝她麵門砸了過來。

這一拳,蕭正則用勁八成,已是動了殺心,必取玉無瑕性命!

驚呼聲中,尹湄奮不顧身地攻向蕭正則,可她腿腳負傷,離得又遠,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

重拳擊中了頭顱,勁力猛震,顱骨發出“哢嚓”一聲輕響。

玉無瑕瞪大眼睛,堵在喉間的那聲呼喚終於出了口:“阿雲!”

不是虛情假意的“周宗主”,也不是連名帶姓的“周絳雲”,是……“阿雲”。

血從頂門流下,周絳雲大腦劇痛,輕輕一搖好像就能聽見漿子晃蕩的聲音,身子歪斜便要軟倒,蕭正則眉頭緊皺,又一拳向他頭頂落下,這回被玉無瑕攔掌擋住了,哪怕交疊的雙手同時傳來劇痛,她也沒將手挪開。

陡然間,蕭正則腹下一灼,隻見爛泥般的周絳雲竟還有餘力出手,兩指撕開尹湄捅出來的刀口,截天陽勁洶湧灌入,本已止住的鮮血再度湧出,更有火毒隨著極陽真氣闖入蕭正則體內,在五髒六腑間橫衝直撞,逼得他麵如金紙,終於往後連退三步,吐出一大口血來!

饒是如此,蕭正則的動作仍不見遲緩,橫身擋住尹湄,拚著被她一刀斬在肩上,左手搓掌斬斷刀身,右手屈指扼住她的咽喉,倏地向下一壓,把人死死禁錮在自己膝上,再要用力,頸椎、脊骨都將折斷!

尹湄被他抓住,尖聲叫道:“師父,走!”

玉無瑕臉色煞白,才往前踏出一步,便見尹湄被蕭正則擒住手腕擰脫骨節,左手在她頸側一按,人便昏死過去。

腳踝被一隻手拽了下,玉無瑕低頭看到周絳雲跌倒在地,又見蕭正則緩緩起身,她將心一橫,俯身抱起周絳雲,腳尖點地縱身,朝一旁的院牆掠去。

破空聲至,蕭正則的掌風不依不饒地追了過來,打在玉無瑕背上,她噴出一口鮮血,卻將周絳雲抱得更緊,不敢有片刻遲疑,一躍出了道觀。

她跑得跌跌撞撞,不得不改抱為背,讓周絳雲趴在她背上。

雨還在下,雨水打在人身上,傷口止不住血,體溫也在不斷流失。

“疼……”兩條手臂無力地垂下來,周絳雲在她耳邊喃喃道。

頭顱是人之要害,何況蕭正則那一拳極重,若非周絳雲有陽勁護體,額骨怕已被重拳打得粉碎。饒是如此,周絳雲本就是走火入魔的負傷之身,倉促間調動起來的陽勁不足以卸去大半拳勁,隻能讓他不會立時死去,而他頭顱已破,氣息微弱至極,就算殷無濟在場,也無法救其性命了。

疼啊,真是疼,周絳雲此生殺人無數,卻已有許多年不曾嚐過這樣的痛楚。

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破裂的腦袋不大靈光,他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上回是在十八年前,自己偷襲了正在閉關逼毒的傅淵渟,薑還是老的辣,小魔頭要造老魔頭的反,一擊得手則罷,沒得逞就要被扒皮拆骨,傅淵渟把他踹翻在地,用腳碾他的手,逼問他為何要背叛,而他說不出原因,十指連心,痛起來也鑽心穿肺,又覺得老魔頭這輩子都沒有自知之明,就算在飛星案裏受了冤枉,可除此之外,傅淵渟做過幾件問心無愧的好事麼?

周絳雲其實很怕疼,他娘死得早,他爹周覃在世時是個糙老爺們兒,固然珍愛這唯一的孩子,卻做不到照顧仔細,畢竟銷魂窟掌事每天對著那些貌美心狠的姑娘們已經操碎了心,哪還顧得上小孩子摔傷了會不會疼?

第一個會在上藥包紮前為他吹一吹傷口的人,第一個會拿糖哄他別怕疼的人,第一個會陪他玩翻花繩踩豆子的人,第一個會因他嫌棄衣服有補丁不肯穿就去學刺繡的人,第一個會幫他報仇找場子的人……都是現在這個背著他的人啊。

“玉姐……我好疼啊……”

周絳雲趴在玉無瑕的背上,他能掀起腥風血雨的雙手抬不起來了,能輕易踢斷一流高手整扇肋骨的腿也站不住了,欲壑難填的心跳得越來越慢,眼前也逐漸模糊了。

他從小就喊她“玉姐”,哪怕被傅淵渟收入門下,也執著地不肯喚她一聲“師叔”,玉姐就是玉姐,如娘親,如姊妹,如愛人。

第一聲“玉師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叫的呢?哦,他想起來了,是在二十四年前,她從京城回來,神情冷漠,形容憔悴,在池子裏一泡就是整天。

周絳雲在玉無瑕身邊長大,此前沒有過避嫌,他也知道她是被傅淵渟派去京城做了什麼,便在等待幾個時辰後走了進去,從背後將衣衫披在她肩上,對她道:“玉姐,我娶你為妻,好不好?”

他滿心期待地等著,卻在許久之後被她輕輕拂開了手,玉無瑕攏著衣衫從水中站了起來,對他道:“你長大了,又是宗主的弟子,要學會規矩,以後叫我‘玉師叔’。”

人真是容易變,年輕的身體會衰老枯朽,鮮活的血肉會腐爛生蛆,就連感情也會不複從前。

周絳雲囈語般道:“玉姐……你原諒我了嗎……”

玉無瑕的腳步突然頓住,雨水一刻不歇地打在她臉上,模糊了神情。

“我沒恨過你……”她開了口,聲音很嘶啞,“從來沒有,我恨的不是你……”

“那你為什麼,不回來呢?”

二十四年,人生有幾個二十四年?玉無瑕的一手易容術出神入化,隻要她想躲,任何人都找不到她,周絳雲也不能,他隻能在原地等待,好不容易在十八年後等來了她,卻隻有絳城的匆匆一麵,而後見到尹湄,玉無瑕帶大的徒弟很多地方都像她,但終究不是她。

周絳雲做過叛徒,便也最討厭叛徒,可他懲罰了陸無歸,卻沒動尹湄一根指頭,甚至玉無瑕若有所求,隻需讓尹湄帶句話來,他都肯為她去做,奈何玉無瑕決絕如初,從不向他索取什麼,仿佛死生不複相見。

“銷魂窟被我毀了……琵琶被我燒了……師父,也被我趕走了……當年讓你耿耿於懷的那些人,全都被我殺了……就、就剩下我了。”

他想要咬住玉無瑕的耳垂,終是沒狠心下得去口,隻能語無倫次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弱,卻還執著地想要一個答案。

玉無瑕腳下一個踉蹌,她抓住周絳雲的右手不讓他滑下去,雙膝跪在了泥水裏,眼睛是通紅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低聲道:“阿雲,我這輩子也隻對你一個人,別無所求。”

鎖骨菩薩這輩子有過無數個男人,求他們辦過許多事情,就連她曾經傾盡愛意的傅淵渟,她也渴求從他那裏獲得對等的感情。

唯一不被玉無瑕利用的例外,隻有周絳雲。

不同路便不相見,不索求便不相幹,哪怕玉無瑕明知有些事求到周絳雲頭上會變得容易許多,可是所謂私心,本就沒有道理可言。

周絳雲的眼睛一點點地睜大,血點凝在他的眸子裏,他張嘴想再說點什麼,但已經無法發出聲音了。

他的雙手徹底軟垂,一條泛黃的帕子從袖口掉了出來,落入泥水中。

背上的人,徹底變冷了。

玉無瑕的身軀開始發抖,她沒有扭頭去看,眼睛死死盯著泡在水坑裏的帕子,雨點打在水麵上蕩起漣漪,什麼也看不清楚,心髒卻隨之一顫一顫地陣痛。

過了一會兒,她背著周絳雲起身,繼續往山林深處走去。

直到陰影將他們吞沒,直到腳印被雨水衝毀,直到淤泥將巾帕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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