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聽,這法子並不讓人難以接受,偏偏方詠雩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那你可有辦法將它暫時鎮壓?”方詠雩道,“陰陽不合即衝,我每每行氣至此總有些不順,平時倒還罷了,現在可不行。”
他這算是病急投對醫,昭衍被連心蠱折磨了一年多,起初也受此困擾,後來故意行氣驚動蠱蟲,摸索出一套應急之法,便痛痛快快地教給了方詠雩,後者按他說的法子運氣,這回果然順暢無阻,神色微緩。
“你打定主意了?”昭衍問完又道,“也是,放眼這葫蘆山上下,除你之外,再無人是他的對手。”
方詠雩也不與他客套,直接問道:“你既然跟蕭正則交過手,可知他擅長什麼、練的哪家功夫?”
昭衍不答反問:“你還記得謝青棠麼?”
“補天宗前任暗長老,擲金樓的餘孽,早就死在你手上了。”說到這裏,方詠雩倏地眯起眼,“你是說,蕭正則跟謝青棠練的是同門武功?”
“《太一武典》集百家之長,《截天功》包羅陰陽,《玉繭真經》毒武雙修,而《寶相決》……金剛不壞。”昭衍一字一頓地道,“我能殺了謝青棠,是他靠姑射仙的蠱蟲強提境界,內力不足以撐起真正的金剛不壞之身,其人又被仇恨衝昏頭腦,結果吃了我一招‘隔山打牛’的虧。蕭正則卻不同,他於永安元年開始修煉《寶相決》,隻用一年時間就修煉到了四境八式,此後二十四載如一日……這樣的天賦和勤奮,再加上皇家所能供給的一切,就算我義父在世,也未必能殺他。”
方詠雩盯著他的眼睛,忽然道:“他到底是誰?”
“飛星盟的震宮之主,亦是那銷聲匿跡十八年的叛徒,空山寺僧人明覺。”昭衍竟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我找到他了。”
該怎樣形容這個笑容呢?
微笑,假笑,冷笑,苦笑,開懷大笑,皮笑肉不笑……這些笑容都是人所司空見慣的,喜怒哀樂思恐驚是人之七情,亦是謊言假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昭衍臉上的笑容,竟不在以上種種之列。
誠然,他是發自真心的在笑,笑容說不上誇張,也說不上輕微,高興和憤恨混合並存,其他細小的情緒都融化了,像是白雪溶於泥水中,映著東升的朝陽,水光絢麗又扭曲,無端讓人感到惡心。
與這燦爛笑容相對的,是他煞白如凍死屍體的臉,猩紅似鮮血凝固的眼瞳。
方詠雩心頭猛跳,幾乎是想也沒想就疾步上前,緊緊攥著那條顫抖著的手臂,用力擁抱住昭衍,森寒陰冷的截天陰勁隨即外放,猶如冰火相撞,隻聽“滋滋”兩聲,白煙從他們肢體接觸的地方竄起。
刹那間,仿佛一盆冰水澆在了燃燒的火堆上,昭衍遲鈍地眨了下眼睛,伸手拭過眼角,指腹上竟有一點血色。
從他知道蕭正則就是明覺,至今已過去了近兩個月,就算是木頭樁子變成的人,到現在也該回過神來了,可昭衍就像一張鐵弓,弓開滿月,弦崩不懈,雜七雜八的想法與情緒都被圈在弓弦之間,他不敢無的放矢,也不敢鬆手卸力,隻能任手指被弦割破,臂膀筋骨拉傷,苦等一個射出箭矢的機會。
“難看死了。”方詠雩鬆開手,“不想笑就別笑,你在我麵前,裝什麼裝?”
昭衍心裏五味雜陳,低頭含住指尖,將那點鮮血吮淨了才道:“事到如今,我想你們是死也不願受招安的,而蕭正則此行實為奉旨滅口,凡是負隅頑抗之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你想要為其他人爭取生機,隻能盡力拖住他,至於《寶相決》的招法套路……你等下去向李大小姐請教,她那裏有六境十二式的原招,你隻要記住一點,招數是死的,人卻是活的。”
適才透體而入的暴烈陽勁令方詠雩心有餘悸,他見昭衍很快就恢複如初,心裏那口氣不但沒鬆出來,反而愈發沉重,冷不丁道:“你是不是快瘋了?”
“……”昭衍的笑容一僵,抬頭盯著他,“你覺得我是個瘋子?”
方詠雩深吸口氣,壓著怒火想道:“我不與他計較,這混賬玩意兒十三四歲的時候就這樣,六年過去不過披了層人畜無害的皮囊,心肝脾肺腎都黑得變本加厲了……”
昭衍怕等下又動起手來,立即服軟道:“好吧,我的確是日思夜想,恨不能除之而後快,想得快瘋了。”
方詠雩:“……”
他更生氣了,氣的不是昭衍態度敷衍,實際上他能聽出來這是句實話,可昭衍丟出這話就像往牆外丟了塊破磚頭,隨後將牆築得更高,明晃晃地拒人於外。
然而,不等方詠雩將這股怒火發泄出來,昭衍就跟變臉一樣斂了笑,接著道:“圍山至今,真正下山投降的不過三人,我信你們都是英雄,但蕭正則在這裏布置了重兵,江天養也到絳城設埋伏去了,江煙蘿在旁虎視眈眈,再硬的骨頭經過三輪狼吞虎咽,最後也難剩下什麼了。”
“這是拜誰所賜?”方詠雩輕嗤一聲,“你放心,我等下就會將實情告知尹湄,你既然能混上山來,想必帶她一個人下去也不難。”
“她要是走了,事情才叫難辦。”昭衍卻道,“江煙蘿抓住了鑒慧,就算湄姐順利走脫,她也會在合適時機將人交上去。”
“那你說怎麼辦?”
“簡單,我之所以來找你而不是去見她,隻為你能幫我辦成這件事——”昭衍麵無表情地道,“不論你用什麼辦法,後天趁亂將她送到蕭正則手裏,要活的。”
僅此一句話,方詠雩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勃然大怒道:“昭衍!”
“你最好不要動手,”昭衍冷靜地道,“江煙蘿知道我上山來了,要是鬧大了動靜,她八成要攛掇蕭正則提前動手,你們做好準備了嗎?”
見方詠雩動作一頓,他繼續道:“你都是做宗主的人了,仍然如此感情用事,容易為人利用,與人交手時也會被挑動情緒,少不得要吃暗算。”
“那又如何?我當學你?”方詠雩譏諷道,“你厲害,你了不起,身為九宮後人卻成了聽雨閣忽雷樓之主,說不準還會是未來的閣主,我的確不如你。”
昭衍笑道:“蕭正則一日不死,江煙蘿一日不除,我哪做得了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