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春天。福爾摩斯因為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原本健康的身體已經有些支撐(chēng)不住了。醫生說他必須療養一段時間。於是,那年的早春,我們一起來到了可尼西半島,住在坡爾都海灣的一座小別墅裏。
這個地方有點奇怪,它非常適合福爾摩斯那冷傲的性格。我們住的這幢(zhuàng)小別墅高高矗(chù)立在有茂密樹林的海岬(jiǎ)上。我們可以俯視蒙茲灣那險惡的半圓形海灣。黑黑的懸崖和海浪拍打的暗礁(jio)是船隻的死亡陷阱,無數水手在這個海灣丟了性命。
我們的房子靠近陸地的這麵也和那個半圓形海灣一樣陰森險惡。這塊地方沼澤到處都是,非常冷清昏暗。這裏是一個古老的村莊,到處都有一些高聳的教堂鍾樓。雀丹尼可·沃爾思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個村莊。幾百個村民住在這些長滿青苔的古教堂四周,教區的牧師名字叫朗黑。他是個神態慈祥、身體發胖的中年人,他曾經邀(yao)請我們到他的牧師住宅喝茶。在他的住宅裏麵,我們又認識了摩提墨·特瑞庚(gēng)尼思先生。他沒有結婚,一直一個人生活,他在牧師那寬敞而陳舊的房子裏租了幾間。摩提墨身體十分消瘦,皮膚黑黑的,戴著一副眼鏡,一直都弓著身子,給人一種畸(ji)形佝僂(gōu lóu)的印象。我們在朗黑牧師住宅裏喝茶的時候,牧師不停地說個沒完沒了,但是他的房客卻顯得格外內向憂鬱—他神色淒然、沉默不語,顯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3月16日星期二那天早晨,我們吃完早餐,正準備像平常一樣出去散步。這時,朗黑牧師和摩提墨·特瑞庚尼思先生神色匆匆地闖進我們的房間。
“福爾摩斯先生,”朗黑牧師的聲音異常激動,他說,“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十分奇怪而又淒慘的事情。幸好你在這裏,要不然我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我有點生氣地瞪著這個不打一聲招呼就闖進來的不速之客。但是福爾摩斯卻好像一隻聽到了追捕命令的老獵犬,充滿鬥誌地坐在那裏,他從口中抽出了煙鬥,移了移身子,坐直了。他的手朝沙發上一指,我們這位驚魂未定的牧師和他那位神色焦慮的房客一起肩並肩地坐在沙發上。摩提墨·特瑞庚尼思先生看上去要比朗黑克製些,但從他那顫抖的瘦手和那雙發亮的眼睛可以看出他們倆的心情是一樣的。
摩提墨·特瑞庚尼思問朗黑:“我先說還是你先說?”
福爾摩斯說:“嗯,這件事情是你先發現的,不管這是一件什麼事情,牧師是從你那兒聽來的,還是由你來說吧。”
我瞥了他們一眼,看得出來牧師的衣服是急急忙忙穿上的。而摩提墨·特瑞庚尼思卻穿戴整齊。他倆聽了福爾摩斯簡單的推理後表現出來的十分驚訝的神態把我逗樂了。
朗黑說:“還是我先說幾句吧。我首先說明,我們這位朋友昨天夜裏是和他的兩個兄弟歐文和喬治以及妹妹布仁妲一起在家裏度過的。他們家住在雀丹尼可沃薩,就是靠近沼澤地那個古老的石頭十字架的那一幢。10點剛過他就離開了,但他的兄弟和妹妹還在餐桌上玩撲克。他的身體很棒,精神也很好。他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所以今天早晨還沒有吃早飯,他就朝那個方向散步去了。他在路上恰好碰到了裏查德醫生的馬車。裏查德醫生對他說有人請他去雀丹尼可沃薩看急診。摩提墨·特瑞庚尼思先生就自然而然地跟他一起去了。等他到了雀丹尼可沃薩村,他立刻發現情況異常。他那兩個兄弟和妹妹坐在桌邊,坐姿和他走的時候一模一樣,撲克也還攤在麵前,但是蠟燭已經燒到了盡頭。布仁妲已經死得硬邦邦了,她身邊的兩個哥哥卻坐在椅子上又笑又叫又唱的,都瘋了。死了的女人和瘋了的男人,3個人的臉上顯現的都是十分恐懼的表情,那種驚恐萬分的樣子讓人簡直不敢正視。房裏麵除了老廚娘兼管家潘特太太來過外,再也沒有留下任何外人來過的痕跡。她說她整個晚上睡得很熟,不知道房裏發生什麼事情,也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她一直睡在床上,沒有離開半步。我們根本無法解釋到底是什麼可怕恐怖的東西,居然嚇死了一個女人,嚇瘋了兩個健壯的男人。我除了知道這些情況外,再也不知道其他事情了。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能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那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了。”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我答應你們,我的朋友,我會調查這件案子的。你親自到了現場沒有,朗黑?”
“很抱歉,我沒有到案發現場。摩提墨·特瑞庚尼思先生一到我家說完這件事情,我就拉著他往你這兒來了。”
“案發現場離我們這兒有多遠?”
“從筆直的小路上走大概1英裏吧。”
“我們不要再坐在這裏了,讓我們一起去瞧瞧吧!喔,等等,我還要問摩提墨·特瑞庚尼思先生幾個問題。”
特瑞庚尼思先生雖然一直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但是我看得出來,他表麵上很鎮靜,其實內心很混亂。他坐在朗黑的身邊,渾身都很不自在。他的臉色蒼白,憂慮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福爾摩斯,他那雙枯瘦的手相互交叉在一起,他在聽朗黑講述自己家人慘遭橫禍的時候,沒有血色的嘴唇在不斷地顫抖,目光中折射出對現場的恐懼和驚慌。
“你隨便問吧,福爾摩斯先生,”他迫(pō)切地說,“雖然說起來很傷痛,但是我會毫無保留地把我所知道的東西告訴你。”
“那你就講講昨天晚上的情況吧。”
“好。我昨天晚上在那裏和他們一起吃了晚飯,緊接著我又和我哥哥喬治他們一起玩了一局撲克牌。我們差不多是從9點左右開始打起撲克來的,10點過15分我就走了。離開的時候,他們還坐在桌邊玩撲克,像平常一樣高興愉快。”
“誰打開門送你出來的?”
“潘特太太早就睡了,我是自己出來的。在離開的時候我還關上了房門。喬治他們玩撲克的那個房間的窗戶都是關著的,不過沒有拉上窗簾。我今天早上看的時候,窗戶依然是關著的,應該沒有人進過房子裏麵。但是他們坐在那裏被什麼給嚇瘋了,而布仁妲妹妹竟給嚇死了,她的腦袋還靠在扶手椅上。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那裏麵的情形。真是太嚇人了,恐怖得讓人窒(zhì)息。”
“按你講的這些,表明這起案件確實是非比尋常。你難道沒有想過這件事的真正原因嗎?”福爾摩斯說。
“這肯定是見鬼了,福爾摩斯先生,這肯定是見鬼了!一定是有什麼恐怖到了極點的東西進了房子,把他們嚇成那個樣子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也是無能為力了。但是我們還是應該盡力去找真正的原因、真正的作案凶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不應該接受這樣草率的答案。特瑞庚尼思先生,你和你的家人是分開過的吧,他們是住在一起的,而你卻另外有房子?”
“喔,我應該事先告訴你,福爾摩斯先生。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家原來是瑞德路斯錫(xi)礦廠的主人,我們後來把廠子賣給了一家公司,賣掉錫礦廠的錢足夠讓我們再也不用幹活了。我並不否認為了分財產我們曾經發生了爭吵。但是後來我們都原諒了對方,我們都忘了我們曾經不愉快的爭吵,我們一家人又和好如初了。”
“你再好好回憶一下,你們一同度過的那個晚上,看還能想起什麼,這或許能夠解開這一慘案的秘密。再仔細想想,再回憶一下,我的朋友,還有沒有其他有利於我們調查這起慘案的準確詳細的線索?”
“很遺憾,我隻知道這些。”
“你家人的情緒一直都很正常嗎?”
“他們應該不是神經病患者吧?他們有沒有早先就表現出了對馬上就要來臨的危險的恐懼?”我插嘴問道。
“沒有。”
“難道你沒有其他什麼要補充的嗎?你難道沒有什麼可以幫助我的嗎?”福爾摩斯追問道。
“哦,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我們坐在桌邊玩撲克的時候,我是背朝窗戶的,而我哥哥喬治是麵對著窗戶的,他是我玩撲克的搭檔。有一次我看見他死死地看著窗外,我也忍不住回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窗戶是關著的,窗簾沒有拉上,我能夠看見窗外草地上的樹叢。有一次我看見樹叢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我不知道那東西到底是人還是動物,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樹叢裏麵一定有什麼東西。我問他在看什麼,他告訴我他看到了我看到的那些東西。這就是我知道的最後一點線索了。”
“你沒有出去查看一下嗎?你離開的時候沒有想到其他什麼不安全的事情會發生嗎?”
“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
“你怎麼這麼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早起是我的習慣,我喜歡在吃早餐前到外麵散會兒步。今天早上我剛走出門,醫生的馬車趕上了我。他告訴我老潘特太太讓一個少年帶來了急信。就這樣我上了醫生的馬車,我坐在他的旁邊一同趕往現場。我們一到那裏,就往那間恐怖的房間查看。桌上的蠟燭和爐火早就熄了,他們就那樣在黑暗中坐著。天亮的時候,他們還保持著那種姿勢。醫生說布仁妲已經死了有足足6個小時了,房間裏麵沒有任何暴力的痕跡。布仁妲就是那樣倚在扶手椅上的,恐怖的神情凝固在她的臉上;喬治和歐文不斷地哼著聽不懂的歌,胡說八道著,很像兩隻大猩猩。醫生看到這種淒慘的景象,都暈倒在椅子上了。”
“這真是太奇怪了!走吧,我們一起到案發現場走一趟吧。”福爾摩斯邊說邊從桌子上拿起了帽子。
第一天上午的調查我們什麼線索也沒有得到。不過那天一開始我們就碰到了一件怪事,它使我們有種不祥的預感。去案發現場的路是一條鄉村小路。我們在小路上走著,這時聽到後麵有輛馬車駛過來的聲音,於是我們為馬車讓了道。馬車從我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往關著的車窗看了一眼,這時我看見了一張凶惡的臉正在盯著我們。那雙瞪著我們的惡毒眼睛以及那張萬分恐怖的麵孔像惡魔一樣從我們的眼前一晃而過。
“朋友們!”摩提墨·特瑞庚尼思憤怒地喊道,“這一定是要把他們送到黑爾斯敦的瘋人院去!”
我們驚慌地目送著那輛黑色的馬車慢慢離去,然後我們繼續往前走,趕往出事現場。
這是一座豪華的大宅院。屋旁的花園大得出奇,客廳的窗戶對著花園。按照摩提墨·特瑞庚尼思所說的,那惡魔應該是從花園裏過來的,用描述不出的恐怖在很短的時間裏搶走了他們的理智。我們走進了門廊裏,福爾摩斯在花盆和林蔭小路上若有所思地走著。我看到他踢翻了灑水壺,但是他不知道,他的精神太集中了。灑水壺裏麵的水流了出來,我們的腳和花園裏的路都被水打濕了。福爾摩斯仍然在思考著他的問題。我們走進屋後,潘特太太接待了我們。她是管家,她很爽快地回答了福爾摩斯提的問題。她說她一直都睡得很熟,她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她對那天晚上的事一無所知。她的主人們近來身體一直都很好,早晨她推開門的時候,看到桌旁那個恐怖的場景時簡直嚇得老命都沒有了。她先推開了窗戶,然後才跑到門外,到村裏找了一個少年吩咐他盡快去請醫生來救命。她再也不敢到那個恐怖的房間去了。4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把那兩兄弟抬到了瘋人院的馬車上,潘特太太再也不願意在這個凶宅待下去了,她說她下午就回她原來的家裏。
我們一起上了樓,來到了出事地點的2樓。布仁妲·特瑞庚尼思小姐已經死去了,臉上還保存著恐怖的神態。我們又回到了客廳裏,慘案就是在這裏發生的。寬大的壁爐裏還殘留著昨晚燒過的炭燼(jìn);桌上攤著紙牌和4支已經燒完的蠟燭。福爾摩斯在客廳裏小心翼翼地走來走去,他非常謹慎地在那幾張椅子上坐了幾下,然後把它們挪(nuó)出來又搬回去。他做了能夠徹底看清花園多寬多遠的動作;又非常仔細地觀察了地板、天花板和壁爐。他在一絲不苟(gǒu)地調查這客廳裏的蛛絲馬跡時所表現出來的神情,說明了他對這起奇特的慘案有了眉目。
“怎麼會生火呢?”有一次他問道,“他們在這種季節的夜晚,在這麼一個小房裏也總是燃著壁爐嗎?”
摩提墨·特瑞庚尼思回答說,這個地方一到晚上就陰冷潮濕,所以他來之後就把壁爐裏的火生起來了。“你發現了什麼重要的線索沒有,福爾摩斯先生?”他又忍不住地問了一句。
福爾摩斯微笑著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華生,我們還是回去吧。”他又說,“各位,在這裏看來不會再發現什麼新線索了。我答應了你們,我會全心全力去調查這件事情的。好了,各位再見。”
我們回到別墅裏,福爾摩斯全神貫注地思考了一段時間後,說:“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華生。我們不能老是待在這裏,在這裏極有可能會讓我原來保留在腦子裏的線索弄亂的。我們還是到外麵去走一走吧!”
我們出去在懸崖上繞了一圈,這時他又開始了剛剛才結束的話題,“趁著頭腦清醒的時候,我們不妨冷靜地分析一下眼前的情況吧。首先我確定的是:我們根本就不相信魔鬼闖入人世間的荒誕說法。我們必須把這個說法排除。現在有3個無辜的人遭到人為的傷害,這是有證據的。這個慘案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呢?如果摩提墨·特瑞庚尼思先生沒說錯的話,那也就是說在他剛離開的時候慘案就發生了。這一點至關重要。假定案發的時間是他走後的幾分鍾,這也有可能。紙牌還攤在桌上,早已經過了他們平常睡覺休息的時間,但是他們並沒有改換姿勢,也沒有把椅子放回到原來的位置。準確一點地說,案發時間在那天晚上11點左右,他離開的時間也就是在11點左右。”
他又緊接著說了下去,“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我們要查清楚摩提墨·特瑞庚尼思先生離開房間後的行蹤。我今天在花園裏觀察的時候特地踩翻那個灑水壺,這樣我很方便地取到了他的腳印。用其他辦法還不一定能夠辦到呢。濕潤的沙地上留下了他清晰的腳印,你別忘了,昨天晚上沙地也是濕潤的,我很容易就辨出了他的腳印。並從他的腳印步行方向發現了他的行蹤。他好像是急匆匆地往牧師住宅方向走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