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3 / 3)

觀詩知人,斯言也餘初未敢深信,今而後知古人之不我欺也。凡詩帶蔬筍氣者,其人必吝;帶脂粉氣者,其人必淫;帶塵土氣者;其人必俗;不檢點字麵者;其人多疏;愛修飾者,其人多詐;無警句者,其人必庸;工鏈句者,某人蘊藉;粗豪者詩亦粗率;沉潛者詩亦沈重;氣吐長虹者,抱負不凡;骨淩秋隼者,誌節邁眾;含華佩實、純瑜無疵者,氣節高超;博帶峨冠、周規折矩者,品學端正;講道學者多俚;矜才學者多誇;奮筆嶒崚、含情淒惋者,必早達而夭;清穩有致、餘韻悠然者,必晚享而壽;無病呻吟者一生落寞;含愁瀟灑者畢世平安;押險韻能穩者,履險如夷;押平韻而澀者,處泰而窘;少年坎壈,大都起不高超;晚歲屯邅,皆由結無餘韻;居心險詐,每以險語冷字欺人;作事驕奢,多摭僻典群書騙世;趨炎附熱,往往抱杜尊韓;令色巧言,句句勻黃鋪白;桀驁不馴之氣,定是奸雄;怪誕不經之言,必非佳土;忠臣孝子,語必平正,情必纏綿;烈士奇勇,誌自恢閎,言自慷慨。諸如此類,不可枚舉。持此衡人,百不失一。今而後知詩、禮、易三者,皆有藏往知來之妙,深入其中,於涉身持世,所益非淺。夫子學易,嚐雲可以無過;左氏傳中恒以言語儀節斷人生死,亳厘不爽。觀詩知人,斯言信不誣也。而世人乃以雕蟲小技視之,蓋亦未窺其底蘊也。

劉省三爵帥(銘傳),為中興名將。治台數載,百廢俱興。

外人嚐目為政治家之钜子。所著大潛山房詩鈔,曾文正公親為序行。其間名句,美不勝收。餘最愛郊行古體一篇,及曉行一聯雲:“五更不辨旌旗色,一路惟聞車馬聲”。他如有感五言雲:“不幸入官場,奔勞日月忙。何曾真富貴,依舊布衣裳。負性無謙假,宜人說短長。莫如歸去好,詩酒任疏狂”。七律如遣懷雲:“自從家破苦奔波,懶向人前喚奈何。名士無妨茅屋小,英雄總是布衣多。為嫌仕宦無肝膽,不慣逢迎受折磨。饑有糗糧寒有帛,草廬安臥且高歌”。偶作雲:“三十人為一品官,多人憎忌少人歡。舊交朋友親疏見,新結鄰封應答難。好管是非生性直,不憂得失此心寬。風塵勞苦無休息,憔悴形容羞自看”。此皆從閱曆中得來,非他人所能道也。而讀其無錫道中一絕雲:“滿地烽煙百戰收,輕舟來去任情遊。青鞋布襪無官氣,一樣同人上酒樓”。則又雍容雅度,大有名士風流之致。

陳基六茂才(式金),彰化名士也;交情慷慨,韻事風流。工詩賦,著有鐵崖詩鈔。有偶成句雲:“日為好吟疏應客,身因多病強參禪”;讀之,亦可想見其襟懷。

廳誌賢婦傳載:黃淦亭廣文淑配何孺人因夫病篤,久侍罔懈,湯藥無效,求神問卜,俱雲命運與妻相克,若無克製必死。何向姑曰:“夫死無子,宗祀斬矣。且姑年老賴誰?婦願代死,以延夫壽”;遂飲藥死,夫更霍然。士林爭詠其事。餘記戴還浦茂才二句雲:“莫延夫命生何益?既慰姑心死不妨”;可謂委曲詳盡。廣文有滬尾凱歌甚佳,今失。

金匱嚴紫卿司馬(金清),權淡水廳三載。卸篆留別七律四首,摘錄數聯,句雲:“政簡公庭幽鳥語,時平驛路野花開”。“造士自宜先器識,讀書豈僅事文章”。“家修廷獻皆經濟,明月清風見性情”。“理篋童奴方草草,獻詩士子尚依依”。時惟鄭奠臣孝廉(維藩)和韻為公所賞。句雲:“康成詩禮慚家學,賈誼治安仰吏才”。“誰如司馬萬家佛,深慰嗷鴻一片情”。“泉不易心徵潔操,珠因還浦著循聲”。“去後相思碑墮淚,來時不怒鉞生威”。孝廉性潔淨,望之和氣迎人,有孝子之稱。司馬工隸字,至今部民寶之。

戊戌政變後,有下徵醫之詔;人心惶惑,莫知所措。

邱菽園先生聯合海外忠義之士,電請聖安,特賜綸旨,有《不忘中士》之語。其忠愛真忱,固可垂諸史冊而無愧。先生自丙申南遊,便以開荒革俗為己任;興辦星洲文社,久著成效。名儒學士,多往從之。前曾以書來邀,奈賤軀多病,不宜遠涉重洋,未得與諸君子共數晨夕,誠屬憾事。然翹首南望,未嚐不神馳左右也。昨訪了庵,見其壁上有隸書寄題箴盤小像四言古風一幅,為先生所親筆;詩字俱佳,可稱雙絕。爰亟錄之雲:“箴盤王君,賢哉我友。重譯著書,澤及農畝(原注:君譯有農學書八種)。東人稱之,譽不絕口。待子為政,而君曰否。跡比義熙,自傳五柳。餘事及詩,千駟弗受。亦有桓譚,代傷覆瓿。吾愛吾廬,豈易所守(原注:自題其所居曰《了庵》)。門對溪山,壺儲茗酒。夷惠不由,沮溺可耦。私淑諸人,為魯孔某(原注:君嚐倡祀孔孟之會)。時還讀書,有文在手。金石出聲,其誌不朽。台灣之都,新竹之藪。六逸可七,八賢可九。再千百年,宜視此叟”。末署“海澄邱煒萲菽園甫,時客星洲”。

台南離竹城頗遠。庚子春,擬往遊竹溪寺諸勝,藉采諸名人佳句,以光拙著。奈貧病交攻,致未能如願。近得羅蔚村孝廉(秀惠)、蔡玉屏孝廉(國琳)見寄二絕,故采登之以誌神交,竊恐非其得意之作;欲遲以待之,又恐人事靡常,後悔莫及,故暫錄之。羅君七絕雲:“灑灑詞源峽水傾,何時幸望遂班荊?卻嫌不舞羞知己,願讓高軒禦李生”。蔡君七絕雲:“愧未交遊四海寬,奇才瀛島似君難。借籌他日隆前席,定有新猷策治安”。聞羅、蔡二君品學兼優,當道諸公所引重。異日若得其佳句,當載之續編中。

陳雨亭處士(喜)家住大湖莊,性樸野,喜讀書為善。少館客雅莊,夜深鄰女來奔,力拒之。餘慕其節操,曾采其事入四香樓隨筆中;又有贈詩一律,載在餘力草。近聞其有詠一丈紅絕句雲:“欲築茅亭高二丈,花開剛在半亭中”。

吳讓齋中翰(士敬),性成孝友,古道照人。聞其祝丁述安學憲曰健壽詩雲:“詩曾真率社中詠,人可耆英會上參”。死後旌表孝友,人無間言。餘記七歲時,同先君子奉訪草堂;先生見餘佻〈亻達〉,戲出對雲:“虎耳草”,餘應之曰:“象蹄花”。先生笑曰:“倘能再對,當啖汝果”;因再應曰:“鶯爪花”。先生笑賀先君雲:“此子將來必不凡,足以報君德”。迄今思之,忽已三十年,殆如一霎時。欲搜錄遺稿,以存其人,聊報吾知己;而亂後紛失,百不逮一,會須他日竭力求之。

乙未之役,慘不可言。偶讀李叔寬孝廉(文泰)有感五律,實不啻為當時詠也。詩雲:“父老吞聲說,心酸不忍聞。禍樞胎土客,欲壑飽官軍。浩劫山川沸,炎威玉石焚。可憐皆赤子,愁置武安君”。又雲:“聞道新頒詔,投誠釋舊嫌。天恩厚廣大,將令自森嚴。名字沿村索,衣冠聚族殲。有誰殷入告,請命為閭閻”(見樵隱詩話)。

餘避亂渡泉,洋麵遇盜,行篋一空。舟泊海壇,主家貽煃茂才家,獲遘楊俊臣遊戎父子及黃紫標都戎,相賞於風塵之外,方得回晉江之蚶江鄉。餘因有句雲:“逆旅轉嫌妻子累,窮途難得主人賢”。非敢以此酬恩,聊作吾家記事珠耳。俊臣有句雲:“家無田產常安命,案有詩書不認貧”。握手泣別,猶囑寄拙集。及回台抄寄,俊臣已赴道山。

今生已矣,願結來生。

趙甌北嚐譏隨園雲:“有百金以贈,則入詩話。揄揚武將,亦稱詩伯”。此固作詩話者之通弊。而餘之作,則其跡同而心異;知我罪我,在所不計。餘之誌,在揚善隱惡;即闡揚或有失實之處,亦無太過之詞。蓋就餘之所知者,文則敘其政績,武則表其戰功,但取其有徵,不必其能詩,亦不問其相識與否,又何計其贈之有無多少耶?卷中所采,不識者居半。其曾惠贈者亦多,然不過些須之饋,未嚐得其厚贈也。今日竟有一種刻薄人,聞人之善則吹毛索疵,必不肯信,且謂自三代後無完人,不指為好名、妝點修飾,則謂為傳聞附會、阿諛逢迎;聞人之惡,則手舞足蹈,捕風捉影,小則成大,虛則成真,又多方添設·必入人罪而後快。吾不知其用心何等耶?若謂餘欲藉此以迎合當道,則聾瞶至此,亦不堪用矣。若謂營利,則三十餘年梅妻鶴子,所需無多;偃鼠飲河,不過滿腹;名利之心,早已淡然置之矣。而其不憚煩之意何居?則曰:餘將欲善天下萬世以興起之耳;且使他日作史者見之,亦足以資考證。而論詩則尺寸不能假借,可則可,否則否。若其不工詩者,而因欲敘其功業援以入詩,稱為詩伯,此則不能效隨園之故智也。蓋其人果有功業,自足傳於後世,又何必牽連及詩乎?

詩律最細,其大旨可一言以蔽之曰:參差不同而已。其押韻也則虛實相間,其用意也則情景相間,其造句也則倒裝、懸針等法相間,其用字也則天文、地理、草木、禽獸等字相間。知參差之道,則於詩學思過半矣。作文之法,亦不外是。不獨詩文為然也,易之為道,生於奇偶錯綜,天下事皆作如是觀可也。

詩以氣壯為上,局勢次之,詞華又次之;對仗雖工,落下乘矣。

詩貴於鏈。鏈格為上,鏈句次之,鏈字為下。不知鏈,則不足言詩矣。

詩不可不師古,而不可專師古。不由古入則無法。若不欲(法),求其相似,如明七子得李、杜之皮毛,甚無謂也。善哉黎二樵之言曰:“其初傍門戶,繼乃獨樹幟”;隨園之言曰:“今人學(李)、杜而不知變化·縱與李、杜無二,後之人亦不肯讀之。何也?舍真李、杜不讀,而讀假李、杜耶”?餘謂古人者,規矩準繩也。良工之作物,固不能舍規矩準繩;而其器成,或方或圓,初不似規矩準繩也。奈何今之作詩者,不若匠人耶?

以上數則,出樵隱詩話,錄此以公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