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覺寺內拜佛,雲屏問我,許了什麼願?
我立於廊下看霧幕垂雨,細絲雨線將我周圍的一方天地羅織成網,密不透風。
我說:“隻願得償所願。”
“小姐是頂頂好的姑娘,佛祖定會讓小姐得償所願的。”
是嗎?
若求佛真的有用,那這世間怎麼還有這樣多的苦難?
雲屏為我斟茶,往窗外一瞄,聲音裏帶了些雀躍:“小姐,二殿下來了。”
我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祁晏未帶小廝,獨自撐傘往我這走,月牙白的衣袍蒙了層水汽。
一步一生蓮。
他自雨幕而來,帶著遠山巍峨,多了絲朦朧縹緲。走近我,像是笑了下,看不真切,聲音溫和:“阿意,該回去成親了。”
·
我總能記得兩年前,母親摘了鳳仙為我蔻丹。
帶著一貫的溫和寵溺,將我的十指染得均勻。
“再等半年寶珠兒及笄,江府就要來提親了,屆時你們交換生辰貼,這親就算正式定下了。”
彼時我覺得嫁進江府是板上釘釘的事,嘴上卻依然不依不饒:“我就是運氣太差,配得上我的公子哥滿京城就剩他江淮嶼一個。”
“你就嘴硬吧,人江淮嶼配兩個你還帶剩的。”母親戳了戳我的額頭,拿了個湯婆子讓我抱著,“我與你父親看著淮嶼那孩子長大,脾性品行都是極好的,”
“娘親怎麼沒提最重要的,我嫁給他是因為他長得俊俏啊。”
“看人哪能隻看麵貌?京城麵如冠玉的少年郎那麼多,你怎得不嫁別人?”
“江淮嶼長得最最好看。”
“真不知羞。”
“那阿娘嫁給爹爹,難道不是因為爹爹一副好樣貌?”
“我是因為你爹有才華,當然也有點姿色。”
我嘁一聲,半點不信。
母親不許我晚睡,蔻丹後便早早地讓我回房去,屋內熄了燈燭,隻有月光透過窗欞撒下來的點點光影。
我瞧了好久,明明是在瞧光亮,腦海中卻不自覺的在想那個因為我嫌看話本子累眼睛,總是故意板著臉一本正經給我念故事卻自己偷偷臉紅的少年。
每每念到書中兩人定情,總要說一句文人墨客就是囉嗦,明明有嘴就能解釋的事,何苦糾結這麼多章節,白白浪費兩人的時間。
“情愛之事,怎是如此輕易就能說出口的?”
“有何不可?我喜歡你,定是要娶你的。這話我九歲那年就同你講過。”
“你!”我頓時感覺氣血上臉,氣地推搡他好幾下,“你懂不懂什麼叫童言無忌,小時候說的話怎麼能作數呢?”
“不作數?”江淮嶼輕嘶一聲,將書扔到桌上,從懷裏掏出生辰貼,指著裏麵夾著的紙道,“白底黑字,沈雲意及笄就嫁給江淮嶼。怎麼,你要毀約?還是說看上哪個野男人了,我不信還有人比我好。”
那是我剛學會寫字被江淮嶼哄騙著寫的。
哪有人隨身帶生辰貼啊!
我羞得簡直要鑽到地裏,伸手要搶,他比我高許多,隻舉著手就讓我怎麼都拿不到。
他把生辰貼放到桌上,兩手把住我的腰,將我直接托了起來。
“江淮嶼你幹嗎!放我下來!”
我拍他,他當感覺不到一樣揚眉看我:“沈寶珠,嫁不嫁給我?”
“你先放我下來!”
“嫁不嫁?”
他眼裏蘊著笑,大有一種我不說就不放我下來的意思,我氣急敗壞,撈過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在他愣神之際又一把推開他,搶走生辰貼跑回屋鎖門,貼著門邊坐著,心跳如鼓鳴,像有千萬隻蟻蟲爬過我的心,酥酥麻麻。
江淮嶼在門外輕咳一聲,我霎時屏住呼吸不敢出聲,他的聲音聽起來與尋常無異,如果沒有那聲結巴的話。
“寶……沈雲意,日後不許再看這些上不得台麵的書。”
“書還分三六九等嗎?我就要看!”
“看也行。”他立馬妥協,轉而說,“今日之事,我會如實告訴侯夫人。”
我一聽就急了,拉開門:“江淮嶼你不講道理!”
他笑看著我,我才知道上當了,再關門已經來不及,他閃身進屋一把拿走生辰貼,又退回院中。
他自幼學武,功夫怎麼樣我不知道,一身輕功倒是爐火純青,衝我搖了搖手:“走了。”
那天陽光明媚,海棠樹下,少年風神秀徹,是記憶中最熠熠生輝的存在。
想著想著又想起幼時學過的那句話——山月不知心底事[1]。
山月啊山月,我方才都是胡說的,江淮嶼才不是剩下的那個,他是我最喜歡最喜歡的少年郎。
能嫁給他,是我運氣頂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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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盼著山月知曉我的心意,現在卻覺得,是否知曉,無甚重要。
就像幼時總也爬不上的牆頭,如今也不再想爬上去了。
回京之後我住回侯府,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停在一汪池水旁。
一年未歸,池中的魚依舊肥碩,偶有一兩個泡泡浮到水麵,不稍片刻就歸於平靜。
“小姐,該回屋更衣,進宮麵見皇後了。”
雲屏在身後提醒,我回身走,踩到一片青苔,腳下一滑被雲屏及時拉住。
“小姐不在府裏,下人們都怠慢了,竟連池邊青苔也不清理。”
“府裏大,難免有一兩處顧及不到,不礙事。”我輕拍雲屏扶住我的手,溫聲。
入宮時又下了雨,雲屏在我身側為我撐傘,小黃門在前麵引著。
寬而長的宮道,腳下的石磚都一模一樣,我踏水而行,沒一會素淨繡鞋就染髒,我頓時駐足不前。
“小姐,怎麼了?”雲屏的聲音讓引路的小黃門也停下回頭看。
我的鞋髒了。
隻在宮裏走了這一會,我的鞋就髒了。
我伸手接雨,不一會就是一小捧,自指縫落下,直到再沒了水我才答:“沒事,隻是有些走累了,一會提醒我同皇後討個坐攆。”
到了鳳梧宮早有宮女候在門口為我脫下沾了水的披風,換上幹淨的繡鞋,桌上溫著茶,皇後笑意盈盈的看著我給她行禮。
“許久不見,雲意出落得愈發秀麗了。”
皇後是祁晏的生母,幼時我也見過她幾回,隻是都在宴上遙遙看著,這是第一回獨處。
“身子可養的好些了?”
“勞煩娘娘掛心,好些了。”
“以後都是一家人,與本宮何須客氣?本宮請了太醫來,再給你把一把脈。”
依舊是那一番話,心悸氣短,肝鬱氣滯,脈搏弱細無力,宜好生將養,溫陽補血。
剛說了兩句,宮女來傳,二殿下來了。
皇後看了我一眼,打趣道:“這是來找本宮要人了。”
祁晏進了屋行禮,坐到我身邊:“兒臣自乾明宮而來,聽聞母後召阿意進宮,怕阿意不愛說話的性子惹得母後不快,看樣子,是兒臣多慮了。”
皇後也笑著,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樣:“京中誰人不知道侯府出來的女兒是頂好的性格,本宮看你啊是怕你的美嬌娘在本宮這受了委屈。”
“母後哪裏的話,是兒臣許久未見阿意,心中期盼,於是失禮了。”
桌下,祁晏覆上我微涼的手指,我垂眸看去,祁晏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外頭雨剛好停了,母後今日就放我們走吧,阿意身子骨弱,再晚些天涼又該大病一場。”
離開後祁晏從方德喜手裏接過油紙傘,親自為我撐傘,用隻能兩人聽見的聲音問:“餓不餓?”
我搖頭。
路過乾明宮,我轉頭望,卻被一隻手覆住眼睛。
祁晏說:“別看。”
“阿意,別看了。”
那裏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