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岸可渡(1 / 3)

那個叫瑪姬的女子,宛如一尾哀傷的魚,向往著岸上的繁華,落下無望的淚水……

而她,篤定,無岸可渡……

文:連諫

我家和馬小梅家中間隔了一條寧夏路,一側是破敗不堪的仲家窪,一側是林立的高樓大廈,徹底的喧囂浮華與破敗的對比。

我家在市機關宿舍的高樓大廈。

在馬小梅眼裏,像天那麼高的可望而不可及。

放學時我和馬小梅同路,在分開的路口,馬小梅總是望著寧夏路說:“嘉蹠,怎麼一條馬路就把生活分成了兩個世界?”

她的眼神恍惚著傷感,兩根修長的食指糾纏在一起,擰來彎去地讓我想攥在手裏,她臉上是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仿佛一眼望穿所有快樂背後拖著的長長影子。

我說:“你不屬於仲家窪。”

“我會離開的。”這個信念,馬小梅一直堅信不疑。

愛情像雨後的荒草,茁壯而蒼涼地生長在我心裏,馬小梅不知道。她說離開仲家窪唯一的途徑,於她,隻有讀書,考學。這是她唯一的一次,主動對我提起仲家窪。

因為過度用功,馬小梅早早地近視了,卻不戴眼睛,孤傲的視線多了一些類似於茫然的浩淼。

父母寧肯給弟弟買昂貴的電動玩具也不肯給她配眼鏡。

“他們尋歡作樂的後果就是把我帶到了仲家窪這片肮髒的地帶,我寧肯他們沒生我。”說畢,馬小梅騰地擼上衣袖,胳膊上青紫猶在,給我看一眼:“嘉蹠,給我個理由讓我不恨他們。”

除了心酸,我給不出。

高三末梢,我父母離婚了,母親向來是冷的,她犀利的眼神,從不讓任何一個人的秘密逃過去。

父親愛上他的秘書,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女子,拿捏起男人來,母親卻有千萬分的不及。連謊都不必撒,在母親麵前,任何一個人都是透明的,像陽光下的一滴水珠。

婚姻在他們之間,不過單薄而脆弱的一張紙。

母親是市機關的處長,夜晚大多周旋在會議或一切亂糟糟的酒桌上,家隻剩了我自己,也好,馬小梅厭惡仲家窪陰暗潮濕沒有溫度的家,我帶她回家複習功課,她喜歡我的家,寬敞明亮,她說站在客廳窗口,感覺世界一片安好明亮,這樣說時,馬小梅眼裏有羞澀的希冀。

偶爾我會看看她,幹淨的發根,柔軟的長發,她看我一眼,飛快逃進書裏。

學習累了時,馬小梅站在窗子前,望黃昏的夕陽,一動不動的影子,像極了了美侖美奐的剪紙,薄紗輕透裏,是夢寐的色澤。一次,我遞給她可樂,看見了她眼角掛著一滴淚水,水晶石一樣堅硬而閃爍著寒氣逼人的光芒。陷落在那片低矮的平房中的家,在馬小梅心裏,像鍾愛美麗的女孩子無比渴望掀掉的一塊生長在臉上的疤痕。

“馬小梅。”

馬小梅喃喃說:“嘉蹠,我家所有的房間加起來沒有你家的客廳大。”

我笨拙地擁抱了她,可樂流了一地,翻騰的泡沫,心事般紛紛碎裂。

我已經懂得結婚,生活之類的一些概念,於是,無比的渴望,在未來,我和馬小梅,偎依在沙發上,看電視,吃零食,甚至有一些溫暖的吵鬧。

我說馬小梅,想安慰她,卻找不到話,語言機能致命的蒼白窒息。隻能吻她,不得要領,觸到她柔韌的下頜。

門上響起了鑰匙轉動聲,我們驚悸著分開,馬小梅望著腳邊哧哧做響的可樂,臉色緋紅。

母親冷冷掃我們一眼,進房間換衣服。

馬小梅低眉順眼地拘謹著。我知道母親,對馬小梅未必徹底的厭惡,更多的還是我的學業,馬小梅愈是這樣愈讓她討厭,因為這樣的女人,母親失掉了丈夫,她有足夠的理由恨透了她們。

母親攥著一杯玫瑰茶說:“嘉蹠,考大學是你的正事,你該知道努力了。”

馬小梅嚶嚶說:“嘉蹠,我走啊。”

我跟到樓下。馬小梅站在黃昏的夕陽裏,青青的草坪上,她美麗的鬆糕鞋,像花朵,絢爛而眩目。那一刻,我隻知道,我愛馬小梅。

愛她淒楚的無助,一點點彌漫在浩淼的眼眸裏。

想起馬小梅極不情願卻必須萬般無奈地穿過車水馬龍的寧夏路,我的心像了隨風起舞的葉子,飛在秋天,有淡淡的蒼涼。

高考近了近了,和炎熱的夏天,一起逼過來。

自從見過我母親,馬小梅不再和我說話,看時,中間一層單薄的空氣,像千山萬水的阻隔在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她總是輕輕掃一眼,飛快離開,像看隔岸風景,而她是注定無法泅渡的花朵,在岸的一側,心事裝在身體深處,不肯輕易給人看懂,即使年少,秘密卻已蒼老。

讀大學,我南去上海,馬小梅北上北京,兩個從來不肯相互服氣的城市,一個是豪華的將氣,一個是繁華的十裏洋場。

在上海的日子,偶爾會想起馬小梅,想起她依在窗口的樣子,恬淡的臉,夏天的微風,細細的,像極了一段傷感的愛情電影畫麵。

放假回青島時,我去仲家窪找過馬小梅,她的母親隔著門縫審視我,然後塞出一句冰冷的話:“她沒回來。”

她不肯跟任何同學聯係,斷斷續續的消息,都不真實。

大學四年,馬小梅從未回過青島。

畢業,我們像遊離在其他城市的魚,陸續遊回來,宛如倦了的遊子。

母親已再婚,嫁給一個肯臣服於她犀利眼神的男子,寬大的家,陳列著她想要的幸福,與我的落寞有些許鋒利的對峙,在電視台見習期滿,我搬出了曾經的家。

如果馬小梅回來,找我,是很容易的事,我在市電視台做訪談節目主持人,像一道醒目的廣告牌,隻要她回來,隻要她看電視,找到我,容易到像她看自己的手指。

馬小梅沒來,更多時候,我在錄製間做節目,更多,像是在做一個尋人啟事,給她看的。

一年的時間,一直沒有出現。

我想大約這一生就是被她丟棄地徹底,就像她無比渴望丟掉的過去生活痕跡。

那天,我正在錄製間做訪談,導播說有人找我,我穿過明淨如無的玻璃,看見馬小梅,笑吟吟跟我招手,五年之間,馬小梅像換了人,美麗的綽約裏完全綻開成熟的花蕾,藏著淡淡的傷感。

心快速窒息一下,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千言萬語,一下子噴湧而出,那次訪談,我做得最精彩一次,因為馬小梅,我像急於開屏的孔雀,想讓她看見五年的成長,已經讓我豐盈。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馬小梅說:“我改名字了,現在,我叫瑪姬。”

我呆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她,我手裏握著采訪資料,望著她,笑得有點傻。

瑪姬說:“你的節目做得不錯。”

慢慢開始聊,關於過去,瑪姬急於忘記,我亦不能提,可以說的話,就不多了,隻隱約知道了她回來,在一家貿易公司做文員,毫無風光可言的職業以及公司。末了,瑪姬輕笑:“年少時我們多單純,總以為所有的美好都在未來,一天天繼續下去,生活卻是依舊。”

便聽出瑪姬的不如意。

望著她,我有點心酸,然後緩緩說:“怎麼不聯係我?”從馬小梅到瑪姬的轉換,我有點不習慣,陌生而恍惚的隔閡感。

“總想讓你們看見我的好,好一直沒來過。”

突兀的,我說:“瑪姬,其實我們一直很想你。”

瑪姬就笑,“我們都指誰?”

我說:“我啊,我的身體和心。”

望著天空的瑪姬卻突兀說:“我懷孕了,他不要我了,你能陪我去醫院麼?”

心騰然間墜落,紛紛碎碎,像寒夜飛雪,卻無力拒絕。

從醫院出來,我把肩遞給瑪姬,她的手在包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串鑰匙給我。

打開門,卻怔住了,客廳裏坐著是高敬宣,做訪談時,我們配合默契,一個靠智慧贏得財富的男人,這樣的情景下再一次會麵,是兩個人的尷尬。

畢竟大家都在場麵上廝混的人,短暫的僵持或者尷尬,輕易間被渡過去。他伸出手說:“嘉先生。”

我也麵揚微笑說高先生。內心卻是寒冷而堅硬,如果可以,我想放棄所謂的男人的教養,狠狠地,把他打翻在地。

男人的虛榮最終還是讓我保持了外強中幹的微笑,我們都不是那種可以隨便把風度一掃在地的男子。

瑪姬冷著臉,而她冷漠的眼神背後,已浮起了淺淺的溫柔,晶瑩的淚花,賣掉了她內心的虛弱。

瑪姬從我肩上抽走身體,徑直進臥室,丟下我和高敬宣,以表麵的冷靜,尷尬在客廳,其實我是懂的,徑直走進臥室的瑪姬,彼時,她寧肯要高敬宣沒有溫度的眼神,亦不要我溫暖的懷抱。

高敬宣不停地搓著雙手,眼神像疲憊飛翔的蝴蝶,找不到地方落腳。

真的想問,高敬宣你愛瑪姬麼?

尷尬的緘默裏,他順手打開電視,話就僵在嗓子裏,上次訪談,除去談經濟,高敬宣曾他過對婚姻的看法,他說起妻子時的感動,我曾經暗暗給他的妻子下了定論,在我見過的所謂成功男人中,她是最幸福的女人,因高敬宣曾說:要把婚姻當作事業來經營,白頭偕老是一種成就感。

而眼前的和過去的高敬宣,兩相真實,在屏幕上是表演給別人看的,而現在,是活給自己的爽朗。

愛情是一種太個人化的東西,別人的說,隻是一些無謂的花絮。所以,除卻緘默,我隻能緘默。

我說:“她很虛弱,你陪陪她吧。”起身告辭,高敬宣也起身:“我公司還有點事。”隨手在茶幾上放一個袋子,啟口處,露出金錢的尾巴,我們一前一後下樓。

在樓下,我說:“高先生,請你上去陪陪她。”

高敬宣看了我一眼,淡淡的無奈之後繼續往前走,我說:“高敬宣,請你上去陪陪她!”

他沒有停下,我追過去,拳頭落在他臉上,他趔趄著抹了一下鼻血,說:“我不能。”他走了。對於他,這次來看瑪姬,不過是了結一場歡情的符號,與良心有關,無關愛或不愛。他這樣的男子,懂得在必須時該怎樣收場到利落,以不傷到自己。

瑪姬絕望的哭泣飛揚在樓道裏。

糾纏在我夢裏的馬小梅已是物是人非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