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3)

杜孝和離開以後,村子似乎迅速沉寂下來,夜晚也似乎比以前要長了。晚飯過後村裏難得見在外邊走動的人,大家再也看不到杜先生拉著王先生的手在村裏走動的情形,大家再沒有可以捂著嘴偷著笑的材料。

那個在化瑤小學大門口辟出來的球場,白日課間時間還有一些孩子在上麵玩球,放學後玩的人就不太多了。大家對打籃球的規則時有紛爭,互不相讓。孩子們口中時常念著,“你不信就去問杜先生或王先生,剛才那個球是我們贏了”。或者,“你們剛才犯規了,理在我們這邊”。他們誰也問不出答案了,做裁判的杜先生和王先生都離開了。

有一天籃球不小心又滾落到山下,大家找了好幾天也沒有找回來,於是很長時間就沒有人玩球了。

王巷下了一場大雨,遠遠的能看到山澗中的溪流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藍朝堂披上草蓑,帶上竹笠,如平時準備往化瑤小學去。

藍美鳳說,阿爸,今天就不去了吧,這麼大的雨,估計也沒有孩子會出門上學的。

藍朝堂說,你怎麼知道沒有孩子上學?我從來沒跟娃們說過下大雨不用上學的,別讓孩子白跑了。藍朝堂一腳高一腳低地步入雨中,很快的,雨霧把他淹沒了。

教室的門是鎖著的,藍朝堂看到門外的屋簷下沒站著孩子,他鬆了一口氣。他打開教室門,把雨具留在門外。他走向講台,拿起黑板擦把孩子們在黑板上亂寫亂畫的內容擦掉。教室後麵貼著杜孝和寫的橫幅“我愛大瑤山”,方正茂密的顏體,字沒有什麼變化,隻有那寫字的紙變黃了。

藍朝堂轉頭朝門外的操場看去,像是能看到杜孝和夫妻在這裏和孩子們玩耍的熱鬧場景。他歎了一口氣說,杜先生,王先生,孩子們想你們啊。

藍美鳳背了好多藥材出山,她去跟寄爹住了三個多月,把醫書上看不明白的地方拿出請教寄爹。她順便把那些草藥都賣了,回家時又買了一隻籃球帶回來。化瑤小學的孩子們有了球,又開始玩起投籃的遊戲。隻要閑著,藍美鳳會拿著針線,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給孩子們當裁判,有時候孩子們對她的裁定有異議,她便說,我都寫信問過杜先生了,他說就這麼判。

藍美鳳隔一兩天會上山采草藥,每次都要從王知微的墳前經過。上山的時候,她會跟王知微打招呼,姐,我們上山吧。

等采完藥回來,她坐在墳旁邊,把采到的草藥分類捆紮,一邊跟墳裏的人說話。

她說,姐,今天采到這個黃精、山豆根、龍膽草都是上好的,前陣子三叔公膽痛,想找一根龍膽草都找不到,今天采了一大把。

姐,在我們這個大山溝住著也是蠻好的,不用想什麼事情,就算有什麼煩心事上一趟山就沒有了。

姐,你說杜先生現在在幹嘛呢?他該能下地走路了吧?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每天攙著他,讓他慢慢練習走路。

姐,我走了哦,回去給我媽做飯了,過兩天再來陪你說話……

藍石林在畫豬欄裏的大肥豬,他坐在豬圈邊整整畫了一天,藍美鳳讓弟弟安心地畫,自己把所有家務活都承擔了。晚上,藍石林把畫遞給姐姐看,姐,你看我畫得像不像?

藍美鳳說,畫得很像,不過你是對著豬畫的,如果不讓你看,你能畫得出來嗎?

藍石林說,你小看我呀,杜先生走那天我送他那副畫難道不是我想著畫出來的?

藍美鳳說,你之前也沒讓姐看那幅畫一眼。

藍石林說,那時候你們都隻顧著傷心了,我畫畫你沒在意,不過我也很傷心,所以我就想著王先生的樣子和杜先生的樣子,想著他們第一天來我們村上的樣子,我把這些想的全畫下來了,杜先生說我畫得很好呢。

藍美鳳說,那你幫姐姐再想一個,給姐姐也畫一副畫。

藍石林說,姐姐想要畫什麼?

藍美鳳從箱子裏取出一隻枯蔞的花環,她把花環戴在頭上,她說,石林,你就想著姐姐和知微姐姐在聖堂山上,戴著這樣一個漂亮的花環,我們並排著坐在草地上,杜先生站在我倆身後,你就畫我們三個人。

藍石林閉上眼睛,過一會他睜開眼睛說,姐呀,好美的畫麵,你等著,我給你畫,你別催我哦,我要給你畫最好的。

兩個月後,藍美鳳拿到了這副畫,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她把畫端端正正地擺放在麵前,她走進畫中,當她走出來的時候,人變清明了。她把畫仔細地卷好,和花環放進同一隻箱子裏。

那一天,藍美鳳覺得太陽特別地光亮,她整個就罩在光裏,那些光一直隨同她走動,讓她輕亮得像山間的泉水一樣。

遠遠的看到一個人,從身形和行路的姿態,藍美鳳能判斷出是趙果敢。

趙果敢衝著藍美鳳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走近了,趙果敢卸下身後的背包,他還如以往一樣,每來一次都要給她送禮物,今天是一雙高筒的皮靴。

趙果敢說,早想給你買一雙這樣的靴子了,南方不好找,沒得賣。

她知道他為什麼要給她送這樣一雙靴子。那雙王知微送給她的靴子在原主人走了之後,她沒有再穿過。她將知微姐的靴子細細抹了核桃油收起來,也當作了一件紀念品。手上拿著趙果敢新送的靴子,藍美鳳心裏生起感動,眼前這個男人心裏確實裝著她啊。她穿好靴子讓他看。他說,合適,這是美鳳自己的靴子。

是啊,他就想讓她擁有一雙完全屬於自己的靴子,不過眼前這雙靴子卻讓她想到了更多。她壓抑住心中的思緒說,今天怎麼得空過來了?我還說過兩天去看你們修路呢。

他說,路天天都在修,我是抽空過來的。

她看他臉黑了不少,額頭上還有一塊大傷疤。她說,怎麼受傷了?

他說,修路炸石頭被崩的。

她說,你不會離遠點,沒炸進你眼裏算好了。

他說,快一年時間才修了不到十裏路,太慢了,杜先生回來問我,我都不好意思跟他說。

她說,他該伸大拇指誇你才對呢,這山石這麼硬這麼險,別說修路了,挖條溝都難。

他說,美鳳,你知道我難,我就不難了。

廣州在這樣的冬日,天冷如冰,還不停地下雨,唯一給人安慰的是滿城的綠。冷未曾將這些綠給封殺,它們仍然盎然。

杜孝和躺在病床上,護士剛給他換了藥。從大瑤山出來,他被一路安排送到到廣州的靜安醫院進行治療。按醫生的囑咐,他得老老實實在床上躺夠一百天。杜孝和討厭這樣安靜的養病,這樣安靜地聽鍾表滴達走動的時光,更容易讓他沉浸到痛苦當中,他到現在也不願意相信,那個她永遠的不在了。這是一個噩夢,可這個夢永遠難以醒來。於是,他用其他的夢嚐試著一次次去糾正,去彌補。他不止一次在夢裏潛於水底,抓住愛人的手,用力將她拉出水麵,在即將躍出水麵那一刻,她的手總是會滑落,無論他如何努力,她的手還是在最後一刻滑落,她繼續沉入水中,仿佛那鏡一樣的水麵便是陰陽相隔的門坎,從此相見無期。他也曾經夢到一個人在遮天蔽日的林子裏呼喚她的名字,一聲聲回答他的隻有濃重的霧,它們把他包圍,讓他迷失方向,讓他淹沒其中,這種時候他反而有了一種快感,也罷,把我浸透吧,把我融掉吧,隻要能見到她。隻是,當迷霧散去,原地還是隻剩得一個他。

知道他在廣州治病,源源不斷的問候來了,還有那些在報紙上接而連三的報導,杜孝和在恍然憂思中猛然驚覺,他與王知微的遇險竟然不知不覺陷大瑤山於不義了。本來在世間人眼裏,大瑤山就是蠻夷化外之地,一對年輕人初次深入便成了犧牲品,這更加深了大家的看法,瑤山誰還敢去?如果他們夫妻的災難讓瑤山跟著蒙上陰影,他們,特別是王知微所做出的犧牲豈不是白費了?

杜孝和在床上躺不下去了,他要求護士給他一張小桌子,恰好可以安放在他的床上,他半斜躺著的時候也可以在上麵寫字。那一疊疊由他和王知微收集來的資料,經過歸類結論,變成一份細致詳實的調查報告。雖然有些數字沒有收集完整,但並不妨礙這份報告的實用性。

半年後,他們的書出版了。在書的扉頁上有一行字:紀念我的妻子王知微。

這本書一經麵世便引起巨大的轟動,成為當時中國社會學基礎研究的範本。大瑤山也以最原始的狀態向世人展露出來。

書出版的時候杜孝和已經回到北京,他行路仍然不方便,須拄著拐杖。他把兩本書寄到廣西,囑咐一定轉到大瑤山王巷鄉王巷村,交到藍美鳳手裏。

一年後藍美鳳才收到書,她知道有一本書是給她的,另一本是要交給王知微的。她把書帶到王知微墳前焚了。她說,姐,這書上太多的字我不認得,不過,你以前教過我的,我都記得,不懂的我會找人問,不知道哪天我這個笨人才能把那本《唐詩三百首》全部讀完哦,不過,我總會讀完的。

在國外導師的催促下,仍然拄著拐杖的杜孝和登上前去英國的飛機,開始他為期三年的研究學習。坐在飛機上,他思緒翻滾如濤,禁不住要想起大瑤山,在他的腦海裏,雲霧繚繞的聖堂山下,站著一個人,那是他的愛妻,她在花叢中翩若仙子。他默念著,安息,我的愛人。深愛的人永遠地睡著了,他的心始終失魂一般落不到實處,有時候,他得把手放到心口,以此來確定那顆心還在他的胸口跳動。他的苦楚無法言說,他時常陷入夢魘之中,一次次大汗淋漓地醒來,在人間與地獄之間來回遊蕩。所以,他這次的出國學習也是一種逃避,到一個遙遠的國度,一個陌生的地界,讓全新的一切來覆蓋他,淹沒他。

杜孝和一到英國便全心投入學習,他的刻苦讓導師嘖嘖讚歎,他從來不敢讓自己有稍微的鬆懈,確實,也隻有埋頭於課本之時,他解脫了。有時,他也會走走神,漫步在倫敦河畔,他呼喚王知微來伴在他的身畔,而水中的倒影,卻隻有一人。

當年在大瑤山拍的許多照片被洗出來了。每一張杜孝和都看了無數遍,他清楚地記得拍下每一張照片時的情形,他一閉上眼睛,那照片上的山山水水,每一棵樹,每一個人都會來到他的麵前,連那些氣味都會包裹著他。後來他將照片放在大皮箱最底處,隻有在某些特殊的日子,他才將自己投身於這些景象,讓自己回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