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處的情緒(1 / 1)

在陶潛的詞彙裏,“南山”與“天堂”的意思其實差不了多少。他在車水馬龍的世界裏處得厭倦了,一語歸去來,便重返了樸素的田園生活。中國的知識分子,講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怎麼就獨善其身了?野處大概應是一種方法,而且還應是一個隱喻,一個美好得讓今人眼紅的隱喻。在古代的中國,確實是有野可處的,現在還有嗎?曾經的桃花源,或是伊甸園,哪怕還都存在,也被橫掃宇宙的衛星一遍遍地騷擾著,難有自然野的麵貌了,而且還有不斷膨脹的人欲,和不斷被破壞著的環境,任憑世外的桃花源,或是物外的伊甸園,大概全被汙染得不敢親近了。

野處,成了今人一個奢侈得不敢夢想的願望。

而我是不甘心的,偷閑向著少陵原而去。去做什麼呢?是想有那麼一段時間的野處嗎?是的,承認我是有那個想法的,但少陵原還能給人提供那樣的環境嗎?說實話,我是不敢太過奢求的,因為我知道,曆史的少陵原就已多是不堪擾攘的身影和話音。

最先看到的是許平君的身影,聽到的也是她的話音。作為一個平民家的女兒,她本該有一個田園牧歌的生活,但卻陰差陽錯地成了皇家的內室。這怪不得她,當然也怪不得她的丈夫劉詢。貴為皇統的劉詢那時還在繈褓中,可就是在他們的漢家宮闈裏上演了一場巫蠱之禍,他因此是要被砍頭的。獄卒邴吉抱著幼小的他,怎麼也下不了那個手,為此還偷偷地把他轉移到鄉野的祖母懷裏,好生照管,終至長大,娶了許平君為妻。鄉野的日子窮苦,兩口子卻也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在鄰裏鄉親的眼裏,是一對恩愛相伴的好夫妻。18歲時,朝堂一手遮天的霍光找到了劉詢,把他迎回未央宮坐上了皇帝的寶座。有漢一朝,這位霍光大人算得上一個正人君子,他做了不少好事,卻也做了不少蠢事。他太愛他的女兒霍成君了,就強迫劉詢娶了女兒。如果他女兒心地善良倒也無妨,偏的又不是,滿肚子的蛇蠍毒液,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除掉許平君,叫她坐了皇後的位子。許平君產後休養,霍成君假意孝敬,這就把平民皇後給毒死了。自然,霍成君也沒能善終,而這已都是後話了。被毒死的許平君,叫劉詢傷心欲絕,頒旨下來,就埋在杜陵的北邊吧。杜陵是劉詢登基之初為自己選擇的墓地,他肝腸寸斷地把他患難時的女人許平君先於他而葬在這裏,並且給他平民女人的陵墓起了個很能寄托哀思的名字:少陵。

啊呦,長安郊外的一段原坡頭,從此就成了少陵原。

殘陽如血,我站在少陵原上,回想著曾經發生過的悲憤與憂傷,竟使自己也無端地悲憤與憂傷起來,是為皇帝的劉詢?是為平民的女兒許平君?我理不出頭緒,隻是望著西邊天際的雲影,正在一點點地被血紅的太陽浸染著,反照到我腳下的少陵原,使深秋季節裏的坡原,如沐血水一般淒慘。

少陵寂寞的許平君,與杜陵裏孤獨的劉詢,兩個死後默默守望著的人破壞了我野處的情緒,轉過身去,匆匆地走離著,才到坡頭,就有人稱詩聖的杜甫翩然而來,向我揮起他破舊的衣袖,驚得我見了鬼似的兀立難行。

我的右手掐了一下左手,知道我的靈魂還在,而我也知道,杜甫是不會為鬼的。他一腔抱負,在公元746年入得繁華的長安城,住在少陵原下,很驕傲,又很無奈地自稱“少陵野老”、“杜陵布衣”。他“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地自薦著自己,也隻獲得玄宗皇帝“待製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的禮遇,給了他個河西縣尉的官當。可他卻不識相,還嫌職小位低不肯就任,人家就又給他改了右衛率府胄曹參軍。這次他倒是去了,又埋怨“老夫怕驅走”,進而還忿恨“銜泥附炎熱”,終至叫他厭惡了夢寐以求的仕途,寫下《去矣行》中“豈可久在王侯間”的詩句,從少陵原下的住所走出來,走進了更為艱難,但卻更有其意義的生活。

杜甫在少陵原下生活了十年,他之前有人來過這裏,他之後更是大有人來,但像他一樣活明白的人卻少得可憐。譬如文中說到的許平君和霍成君,劉詢和霍光,便不能說他們活得明白。原來,人要活得明白是一件非常難的事,非得經曆身心的極大煎熬,是絕對不會明白的。

特別是一個時代的明白,似乎比一個人的明白要更難一些。這麼想著,我便感到我的幸運,知道我們從渾沌的泥淖裏拔出腳來,正在向一個理性明白的生活挺進。少陵原可算是這樣的一個縮影,從2001年開始,所在地的雁塔區,動員了全區群眾在少陵原廣植了林木,同時在通向原頂的雁翔路旁營造了60米寬的綠色長廊和10裏長的櫻花大道。正是這一劃時代的工程,很好地保護了少陵原的生態環境,使這個西安城郊的寂寞原坡,呼啦啦地熱鬧了起來。原來被稱作大塚灘的地方,野墳荒墓都被綠樹碧草掩映,每日間,尋幽探渺的人絡繹不絕。我來這裏,便是抱著這一心情的。來了後,雖然不免對於擾攘的抵觸,卻也頓然有所覺悟:明白的擾攘與寂靜野處一樣美好。

2006年10月28日西安太陽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