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壹、

子夜的鍾聲從十字寺中響起,通徹整個寂靜的長安城。鍾聲響過以後,唐國便改元為寶應元年。

在景教的曆法中,這時候是公元第七百六十二年,在中原的唐國,則是寶應元年。雖然此時是改元後的第一天,但按照農曆月法,仍叫做四月初一。

七年前爆發的安史之亂,使這個盛極一時的大帝國瀕臨崩裂。雖然這次反叛的兩個頭目——安祿山和史思明都相繼死去,當年的唐國皇帝李隆基亦已退位,在“太上天皇”的虛位上空度餘生,但動亂仍未勘解,各地豪強又開始各自稱霸,全國各地仍處於無法無天的情況下,中土的繁榮一落千丈。

當年安祿山焚長安城,迫使皇帝出走,當今的皇帝——李隆基的長子李亨當年以太子的身份強行登上皇位,將李隆基尊為太上皇,雖然勉強擊退了亂軍,但留下了無窮的後患。宦官·李靜忠幫助李亨殺光了前朝的權臣,並且收複了長安城,但亦借此掌控禁衛軍的軍權,成為權宦,更架空了皇帝的實權。而相對李靜忠的實力,隻有朔方節度使郭子儀能與之分庭抗禮。但李靜忠大權在握,郭氏在前線與亂軍作戰需其支持,故亦要對也須忌憚三分,朝臣對其亦不敢有微言。故唐國的國力不升反降,便是此種爭權所誤。

而能與李靜忠相抗衡的,隻有當朝的張皇後。李亨寵愛張後,對其言聽計從,頗有高宗與武後的風格。故李靜忠每提出議案,都需經皇後批準,方可實施。這個皇後可算是最大的一塊絆腳石,但又不知如何除去,一直是其心腹之患。最近皇後趁皇帝多病,又提出廢去太子李豫,立其親子李係為太子之案。若是李係登上皇位,那張後便將控製朝廷,使李靜忠無法容身。

十字寺的鍾聲不大,但這個世界最大的城市基本上都能聽見這微弱的鍾聲。包括離十字寺所在的義寧坊差不多十裏外的西內皇城。

皇城亦無一點聲響,但除了太極宮外的花園,一個黃袍老頭呆坐在賞月庭內,拿著一條木枝,敲打著桌上的幾個杯盤。那個老頭須發似白又灰,又是亂糟糟的,與身上的黃袍好不相襯。隻是他雖然神情呆滯,但仍流露著貴族的氣派。

雖是四月,夜裏卻仍寒風不斷,那老頭本是亂糟的須發被風吹過,更顯滄桑。但他的臉一直如同被石化了一般,絲毫沒有被大風所影響。

甘露殿中一個婦人走了出來,向賞月亭走去,還未曾走到,便向著亭中的老人喚道:“皇上,皇上,今晚上起了大風,請您快回宮內歇息吧。”她手中還拿著一件披風,走到那人麵前便給他披上,接著就輕輕地想拉他走。

那個老頭是唐國的太上天皇——李隆基。

太上皇搖了搖頭,掙脫了婦人的手。“皇上,你有甚麽煩惱,就跟妾身說說吧,這裏風大……”那婦人沒說完,就被太上皇揚手截住。她是唯一一個心甘情願跟隨著李隆基的一個妾姬,然而她怎麽也是不能夠體會麵前這個老頭複雜的立場的。雖然他不能原諒李靜忠竊國霸權的行為,但也不能容忍一個皇妃作出敗壞皇統,有違朝綱的事情出來。可是他隻是一個被囚禁的所謂“太上皇”,一點實權都沒有。前兩年上皇組織了了一個私黨,集聚一批武林高手以圖複位,卻被李靜忠事先察覺,截殺了大部分擁王黨。現在太上皇的一舉一動,都受到李靜忠的監視。

那妾姬仍想說話,但見到上皇走入殿內,便安了心。上皇卻沒有入屋內,卻仍拿著木條,在殿前徘徊,愁眉苦歎。那妾姬乘勢向前問道何事,上皇仍是搖頭苦歎,並示意她退下。雖然上皇差不多每日都要嗟歎一番,也沒有過好心情,但像今天一樣的情緒也未免太奇怪了。妾姬又不好退下,便站在一旁,看著上皇發愁。

過了一陣,上皇便急躁起來,見妾姬仍不退下,竟暴怒起來:“你……你,你們這些禍水!壞了一朝……又是一朝,天後禍了高宗先帝,楊玉環禍了朕,想不到現在我的江山還有這些千殺的禍女人!”他聲音嘶啞地喊道,說了不到半句,聲音就發不出來了。隻是用木條指著妾姬,氣得說不出下句。那妾姬何時見過上皇如此暴躁,嚇得癱倒在地,以袖掩麵。

庭下兩個太監聽到有事,便急忙走上殿來。見到上皇如此,都垂首跪下,求他息怒。上皇見到二人上前,也不便發作,也就叫妾姬退下,自己背著兩人沉著臉麵。

那兩個太監都有武功底子,一個老練的,像是另一個的管領,他們就是李靜忠的手下,專門監視太上皇的黃門太監。另一個年輕的急著想打聽,便前去問發生甚麽事,太上皇轉過頭來,狠狠地盯著他。那霎時發出的煞氣,竟把那有備而來的太監嚇了一跳,口中準備好了一堆想要說的話,都硬地吞回到肚子裏。

傳說唐明皇的武功登峰造極,劍術在宮廷內無人能敵,而其魔琴音的內功更是別樹一格,說經其鐵琵琶所彈出的曲子,既可以使怒氣衝天的人冷靜下來,又可以挑起人的勇氣。更有人說,這種琴音其實是一種內功,可以不知不覺中殺人。但唐明皇始終是帝皇之家,與江湖無緣,這些武功大抵是外人不知如何大廳回來,然後散布出去的。但在高宗時代,明皇仍是皇孫的時候,專權的武後家欲除去有力的唐皇室,卻難以對明皇下手,而天後武則天還如此評價這個皇孫:

“此將是我家太平天子。”

這是五十年前的李隆基,而到了今天,位列仙籍,卻隻能受困在此皇宮中。雖然前幾年嚐試過秘密號召天下武林群雄前往宮中勤皇,反而被李靜忠得悉,竟在各路高手與明皇密謀出逃完畢後,在一夜之間得到了全部的計劃,並殺死了全部的參謀者。

太監管領瞥了一眼同僚,諷刺著他的魯莽,一邊小心翼翼地向明皇詢問。

“唉……也罷,也罷,沒有李靜忠也辦不成。”明皇在一旁自言自語,又想了一下,便對兩個太監下令道:“你們兩個速往李靜忠處,要他這兩天好好提防越王潛入,如果讓皇後廢了太子,立了越王……”他頓了一頓,突然大聲說道:“那你們的人頭也不會保得住!”

二人麵麵相歔,不能理解明皇的話。

越王就是張皇後當立的二太子——李係。雖然越王對於李靜忠來說是大患,但出自這個老頭之口的不經之談,確實很難讓人相信。

明皇悶哼了一聲:“你們不信就罷了!看到時候會怎樣,隻可惜朝綱敗壞,現在又……唉……”說罷便轉過身去。

管領知道不可信其無的道理,與手下打了個眼色,意示告退。

但那太監仍不知好歹,竟然再上前去,又問:“皇上是如何知道此事的……”還沒說完,明皇便抓起她的衣領,把他撞到在地。管領想在中勸住,明皇竟然把手一揚,手中的木枝便射到了管領的烏紗冠上。

“誰叫你如此多閑事,讓你去就去!快滾!”明皇對太監怒吼著。管領知道大事不妙,趕緊扶起太監,草草向明皇賠罪,便衝了出去。二人剛走了出去,明皇就泄了氣,剛才那種英氣又從臉上消失,變回了那個老頭。

貳、

甘露殿上的事情,並非隻有明皇和那兩個太監知道,還有第三、第四、第五個,但其中有四個,並不能算是人。

他們是明皇真正的心腹,是唯一沒有被李靜忠誅殺的勤王俠客的人。他們在長安消失之前,江湖人叫他們叫“四鬼”,充其量也隻是知道他們是水火風雲四個高手,其餘的便沒有活人知道了,因為天底下不容許有人知道他們的底細,而不幸知道了的,也很快變成一個不會說話不會表達的死人。通常隱士都有個固定的隱居地,但這四鬼卻是來去無影。無論是殺人如麻的奪命客,或是門徒遍天下的宗師,隻要是被四鬼盯上的,都會身首異處。所以江湖上快要把他們當作是神話裏的人物了。

但他們是真實的,而且就隱在甘露殿中。

他們是人,有血有肉,能思考又智能的人。但又是傀儡,是唐明皇的無形的四肢。平時隻能隨著明皇隱形在空氣之中,無論甚麽事,都要聽從明皇的指示。

沒有指示,即使有人砍下了主子的頭,他們也不能動手。

這就是唐明皇的死士。

然而這個晚上,在甘露殿上並不止這幾個人,不過也隻是多了一個人罷了。

那是一個密探,伏在皇座頂上的梁頂。

這個密探比起四鬼,是很容易發現的。起碼這座殿堂的主人就已經發現了。五個人的呼吸成為了諧律,他的存在破壞了這支經久不息的樂音。然這種樂聲隻有唐明皇聽的見。但他並沒有加以阻擾,卻默默地坐在了皇位上。

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真的存在,他總覺得唐明皇存在著一種氣魄,將人的心智打碎,使之不能集中精神。

“什麼龍潭虎穴沒去過,這差不多是座空殿罷了,怎地會怯生。”他想道,他也知道四鬼的事情,這也是最使他恐怖的,想到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罕見高手,他就不禁地倒吸一口氣。

他的任務是查探唐明皇的舉動,然後如實到主家去彙報,但他已經出神了,直至唐明皇輕喝一聲。

“梁上的朋友!你是何方神聖,若是需要朕的話,胡不落來見一見麵!”唐明皇坐下不久,便察覺到了他的存在。

他開始感到了真正的恐懼。

“如何是好。”那人感覺到自己的血湧上了腦袋。

根據以往的經驗,這是應該保持姿勢不動,又要靜聽八方的時候。否則哪怕是絲毫的動靜,都會成為殺身之禍。

風停了,除了一般人察覺不到的呼吸調和的聲音以外,沒有一絲聲響。皇座上的老人與看不見的隱世高手的呼吸之聲一直保持著平衡,就算足以聽見,也不

過像空氣緩緩流動的聲音,平常地難以注意。

他的調息變成了噪音,破壞了這種極致的平衡。而卻像寂靜中一個人的存在。如果有第七個人聽見這種聲音,可能就以為這個梁上客大膽地暴露在空蕩的宮殿罷了。

但他沒有因為自己的暴露而憂愁,反而稍稍安下了心。因為各人的氣息都沒有改變,起碼證明了其餘的人沒有行動。

這也是一場戰鬥,不下於任何刀劍、拳腳,或是內功的比試。而比試卻很快就要結束了,唐明皇拿起了座旁的鐵琵琶,氣場霎時被改變,氣氛立即緊張起來。

那人也察覺的到,也弓起身,以防萬一。

“閣下既然不肯下來見麵,那朕也不勉強了!”唐明皇撥了兩下弦軸,又用那足以震懾人心的雄厚的聲音說道。

沉默,依然沉默。

“嘣!”一聲琴音穿殿而過。“不過,在閣下走之前,就聽聽我這個老骨頭彈一曲吧。”唐明皇回複了柔和的聲調,喃喃說道。

“嘣!”又一聲,大弦一翻,便貫透梁上之人的腦袋。

又一頓後,琵琶便連續不斷地撩起聲浪,一時春雨之聲,又變作貫耳夏雷,霎時又成了秋風打紅葉,又轉成了瑟瑟寒穀。一時四音,莫有相同,確實來得突然。那人沒有準備,便硬接了四記內勁十足的四時之音,差點要掉下來。幸虧回神迅速,死命抓住橫梁,才過一險。

唐明皇知道有何變化,冷笑一聲,又轉了嘈切之音,金石交擊,鐵馬飛踏,百轉千音,來回無窮。那人隻聽了兩三節,便開始頭昏腦脹,眼瞼也不受使喚往

下蓋。他隻能整個人趴在梁上,不敢動彈,卻又發現氣促口燥,像被大石壓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