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一、夜深。

長安城雖然是半宵禁的狀態,但是西市的夜店仍然亮著昏暗的燈光。

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那間小店,無力地叫掌櫃拿酒來。這間小店隻有一般商店的一半大,沒有任何裝飾擺設,隻有滿地亂放的坐墊和幾張小桌子。

房子是因為安祿山焚長安後殘存的房子,塌了一半,本來的商家也不知道哪裏去了,現在隻有一個老頭在這裏看守著半間酒店。也就是郭子儀收複長安不久後的事吧,這個店子開了差不多五年了。世界第一大的集市——長安西市,差不多就剩下這個店子有點人氣。

那人半倒在地上數著日子:乾元二年……三年?額,應該是改了叫上元了吧。他想著,他隻清楚記得現在是四月罷了。他倒了兩口酒進口,就躺了下來,口中還念念有詞:“三年,三年了。”他基本上是沒有了意識。

無論他是什麼人,店裏的人都會注意他,因為他穿的是正規的禁衛軍的軍裝。雖然沒有披甲,但穿著一件紅色的戰袍,上身帶著護胸的軟甲,還配著一把寬闊的小劍。這是近衛軍的裝備,雖然是戰士的模樣,但是他頭戴著的卻是文裝的頭巾,很令人費解。店裏的人,大多是私人的“健兒”——也就是傭兵。十年前唐明皇開創了傭兵製,把朝廷招攬的傭兵都喚作健兒。如今當起傭兵的人,無論為誰服務,都自稱健兒。

這些傭兵看著那人的行徑都很詫異,紛紛望過來。他避開那些人的目光,縮在一旁大口地喝酒。旁人看久了也無趣,各自做回自己的事。正規軍雖然戰力低下,但是軍紀嚴厲,軍士無許可是不能出軍營的,更何況到酒館與平民“胡混”。所以傭兵都對這個人很驚異。

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兩個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跟那個異相的家夥一樣,也是禁衛軍的紅衣,但是那兩個人頭戴著皮弁。那人被對著他們,根本不知道有人進來。但是酒館裏的其他人,早就盯著他們,仿佛有什麼好戲看一樣。的確,那人也不知道自己將有大難臨頭,又倒一口酒了進口裏。

一個禁軍很憤怒的樣子,大喊一聲,向那人踢去。那人根本沒有防備,撲在了地上。他一回頭,見到那兩個人,也沒有驚慌,但故作鎮定站了起來。他的背不能挺直,左腳也是微微彎曲,就像個寒酸的老頭。那個禁軍見他站起來,就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推到了店裏頭。店裏的人到剛才還是靜默地看著這場戲,見到那人狼狽地倒在腳下,才醒了過來,隨即嘩然。那人好不容易爬了起來,禁軍又逼了過來。眾人連忙向後退去。

這次那人沒有等對手來打自己,反而拔出了腰間的佩劍——說那是劍,還不如說是一根長扁的銅塊。那是一把古型的護身小劍,二尺有餘,背厚刃窄,但是鈍得沒有開鋒一樣。那禁軍對這把“劍”毫無畏懼,依然赤手走過來,舉起右手向那人揮去。

那人沒有躲,也沒有擋。卻看清了敵方來路,把劍往上一削,禁軍的拳頭就敲在了劍刃上。拳頭始終是肉做的,哪裏拚得過銅鐵。禁軍受那一敲,右手又酸又麻,蜷起了身子。那人得勢,就反從左邊頭頂斜砍下去。對方竟然用左手抓住劍刃,如同抓住一根棒子,右手也拚命向那人下盤攻去。但是他的右手正痛著,哪裏有力打人,那人往旁半步就躲過了。這時候他才發現抓住劍刃的左手有些不妥,放手一看,已經壓出兩條深深的血痕。

就這樣,那禁軍的雙手就要報修了。那人趁他縮手,又向他的頭頂砍去,這次禁軍可是擋不住了。“哐”一聲,那人的劍就敲到了禁軍的頭上,雖然沒有砍進去,但也就把他敲暈了。站在門口的禁軍見狀,連忙抽刀補上。那人把劍放在腰間,向對方拚命衝過去。候補禁軍不敢接過,隻好閃到一旁。那人知道對方中計,就衝出了店門。禁軍也沒有追,徑自去救那同伴。店裏的人看完如此峰回路轉的一場默劇,都轟動起來——禁軍互相鬥毆!

事情還沒完。

那人衝出了店外,竟又撞上了兩個禁軍。“哼,竟然派上四個人來抓我。”那人說罷就被抓住了,抓住他的禁軍右膝一頂,就把他的力全打碎了。禁軍是受過這種訓練的,那人也知道。但他仍掙紮著,那禁軍隻好把他扔到一邊。這時候店裏的那個受傷的也由同伴攙了出來,四個人自然地把他圍了起來。外麵的兩個人恭敬地向受傷的施禮,齊聲喊“大哥”。那大哥應該清醒了過來,無意地捂起左邊頭,點了點頭。隨即喊道:“蕭順天!快跟我們回去,最多我給都尉求情,罪從輕發!”

“哈哈哈哈!”蕭順天沒有回答,也沒有站起來,坐在地上笑道:“想不到堂堂神機禁衛營,遇到安史賊徒就惶恐萬分,抱頭鼠竄,連帝都也拱手相讓;如追我這個逃兵,卻大動幹戈,還敢耀武揚威!哈哈哈哈哈哈。我一條賤命,你們四個人……嘿嘿嘿嘿。”他環顧了盛怒的四個敵人,大吼一聲:“我今天就算要死,也不讓你們好過!”

還沒說完,他左手就揭起了剛才抓自己的那個禁軍的鎧甲下擺,把劍砍進了他的腳踝。那禁軍慘叫一聲,倒在地下。蕭順天倏地站了起來,接住倒下的人,向大哥扔去。那大哥還扶著比人,被一個披著鎧甲的人撞著,就連帶著抓著的手下一起倒地。蕭順天右首的軍士在後麵想抓住他,反被他擒住,按倒在地,隨即把劍插到了腰間的鎧甲縫隙裏,那軍士便一命嗚呼。

被壓住的兩個禁軍也快掙紮起來了,蕭順天見狀,連忙跳起來,向北邊跑去。

前方一片黑暗,那四個禁軍死了一個,傷了兩個。僅存完好的那個隻能收拾殘局,帶走三人。而那餘亮一點燈光的酒店的門裏,已經擠滿了窺視著整件事的傭兵。

不僅他們,街上還有一個人看著這件事情。那個人藏在街角的一個廢墟中,他剛從打鬥的地方走過,因為聽到背後又不同尋常的聲音,就躲在一旁看著。

他穿著褐色的衣服,披著白絲長袍。長袍像披風一樣,沒有袖子,但是隻要膝長,手可以搭著袍子伸出,而且胸領無衾外翻出暗褐色的領——那不是唐人的長袍,而是景教徒的袍子。因為連著衣領的鏈子上掛著一個十字架,頭頂上的黑色圓帽也是西域人的標誌。

蕭順天向他跑了過來,倒在了他旁邊。他輕聲驚呼了一聲,蕭順天連忙撐起身子要逃。他竟把手搭到了蕭順天的肩上意示不要慌張,又噓了一聲,讓他安定下來。蕭順天慢慢躺下,抓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突然他像觸到了冰一樣,那隻手很光滑,根本不像男性的手。而且不是貴族王公家的女兒,也會因為終日工而讓雙手變得粗糙——況且這裏不會有貴族的女兒出現。他沒碰過高貴女性的手,隻憑一般男人的直覺,感到不安和興奮。

“別出聲,他們還沒走。”那人俯首在他耳邊安慰蕭順天。他的聲音雖然比女孩子的要低,但是比起男人,又高了許多。但卻像悅耳的聲樂般,聽到隻會覺得安靜舒適,不會覺得很陰柔而毛管倒豎。蕭順天聽到他的話,竟然著了魔一樣,乖乖地躺著,心中安定了許多。那人不時伸出頭去,直至酒館門前的人向遠方走去。

“好吧,你可以走了。”那人又耳語了一句。蕭順天又受一震,躊躇起來。那人竟扶他起來。

“我幫你吧。”他把蕭順天的臂搭在肩上,攙扶他跟禁軍相反的方向走去。蕭順天的手在他身上,又觸了一下。他比自己要高一點,身體很柔軟,也很瘦。手搭在他身上,竟然有種莫名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