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 十章 為誰生死一擲輕(1 / 3)

安豐行營。

帳內一燈如豆,阿瑜接過小丫鬟遞過來的湯,一口口的喝了下去。

湯是枸杞山藥烏雞湯,有安胎補血之用。

隆冬時節,連月戰事,保持軍糧供給已是不易,能在此時弄到鮮肥的烏雞、枸杞與山藥,可見送湯之人花費了多少力氣。

小丫鬟看著阿瑜,片刻功夫便有些發呆。這些天來,她還是常常看著阿瑜便不由自主挪不開眼。妖嬈而不俗豔,嫵媚而不嬌膩,便是同為女人,也忍不住常常看她看得入了迷,但覺這女子實在是美得能動人心魄。

阿瑜看了小丫鬟一眼,美目一轉,逗她道:“小丫頭要是個男娃,可一定是個小色胚。”

小丫鬟臉“呼”得一下紅了,跺腳道:“夫人!才、才不是……是夫人生得太、太好看了!”說著不禁豔慕道:“香兒哪怕能趕得上夫人一根手指頭就好了……”

阿瑜笑睨著她,問道:“生得好看可有什麼用?”

小丫鬟被她問得一愣,呐呐的不知如何回答。

天下女子無論何等身份背景,富的窮的貴的賤的待字閨中的早有兒女的,全都隻願自己能再漂亮些。然則卻少有女子想過這美貌究竟有何用處。

見阿瑜等著自己應聲,小丫鬟粉臉微紅,“生得好看……旁人便格外待你好些……”說著一雙眼睛瞄了瞄帳簾,“夫人這般漂亮,這營裏的軍爺們都待夫人好……香兒這兩天聽說,元帥大人在的時候,也對夫人……”

她話到這裏,忽地反應過來自己這話在這全營掛白披素的時候說得極是不合時宜,想起自打剛來第一天就受到的嚴厲吩咐,立時住了口,一雙小手捂住說錯話的嘴巴,大眼睛略有驚恐的看著阿瑜,“夫、夫人……我、我說錯了……”

阿瑜也不計較,“你是要說元帥對我很好麼?這是真真的,你可沒說錯。”

“夫、夫人……”小丫鬟仍舊不安的小心翼翼探查阿瑜的臉色,生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又想趕緊帶過這茬話,“您千萬別……別傷心……我娘說女人有身子的時候要是哭,會給娃兒折福的。而且、而且就算元帥他……還有那麼多人待您很好很好啊!您看羅軍爺,每日那麼忙,都要來帳前……”

阿瑜聞言,竟是臉色微微一黯,一反平日風流笑意,皺眉輕聲道:“那呆子還在外麵站著麼?”

小丫鬟一看阿瑜臉色,更不敢多說,輕輕跑到帳子門口將帳簾掀起一處縫隙,但見得冰天雪地之中自晚飯時分便站在那裏的人影仍舊動都未動,不由咋舌,回來同阿瑜道:“還在呢!這都一個多時辰了,都沒挪過地方,可也不怕冷……”

阿瑜歎了口氣,妙目微合,搖了搖頭,“這呆子!由他去吧。過會三更他便得去守靈了。”說著看向小丫鬟,囑咐道:“這事你看便看見了,可不許出去亂嚼舌頭,知道麼?”

小丫鬟連連點頭:“知道知道!這事傳了出去,總是對夫人名聲不好。不過……羅軍爺……”說到這裏偷偷看了阿瑜一眼,“羅軍爺可是真心喜歡夫人的。”

阿瑜噗嗤一笑,一隻素指戳在小丫鬟額頭,“你個小毛丫頭,又懂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小丫鬟小臉粉紅,分辯道:“怎麼就不懂呢?我聽人說,元帥頭七那天,羅軍爺半夜守靈時候一個人喝酒,喝得醉了,一開始哭元帥怎麼就去了,還哭著說什麼自己對不住元帥。後來哭完了,就守著元帥牌位跟元帥念叨,說是讓元帥安心去,說此後一定敬您為主母,還說一定和兄弟們一起把元帥的孩子教養成人,繼承什麼遺……遺誌什麼的……香兒是不怎麼聽得懂,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似乎那以後,羅軍爺每日裏在帳子外麵站的時間就格外的多……而且總是很難過的樣子……”

阿瑜揉了揉小丫鬟頭發,忽而感慨道:“所以說,這長得好看又有什麼用呢?都道是紅顏禍水紅顏禍水,禍的是世事,傷的是人心呐!”

她少艾年華出身風塵,遭遇坎坷,世道人心看得再清楚不過。跟在沈浣身邊多年,身處潁州軍中,雖然不會執槍拿刀,然則這些將領兄弟之間的心思,她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狄行緣何堅持要替沈浣守柘城。沈浣又緣何堅決不讓羅鴻去戰皇集。

自己孩子的父親是誰,她與誰都沒說。三軍將士都如狄行一般以為是沈浣的,而沈浣終究再清楚她不過,隻一眼便明白是羅鴻的。至於羅鴻,真心實意卻是被她一騙再騙,當真為自己的情意懊悔,也當真以為並慶幸這孩子姓沈。

何等的將帥,便能帶出何等的親兵。將一縷情思私念藏在心底,能為甘為兄弟坦然赴死的,又何止沈浣一人?

小丫鬟聽得迷糊,皺著眉懵懵懂懂的看著阿瑜,聽她道:“罷了罷了,待會三更時候,你去靈帳那裏給他送件元帥的大氅去。如今營中武將以他為首,這天寒地凍的,楞頭小子若是病了,全營兄弟都安生不了。”

小丫鬟點了點頭,沒能看見阿瑜背過身去時的戚戚之色。

紅顏禍水,傷的卻不知是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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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軍披素,全營掛白。夜深時分顯得格外寂靜冷清。

靈堂設在主帳之側,“奠”字高掛,挽聯對書。兩側白燭高舉,靈柩之前,香案陳設,牌位之上有書:靖國武侯沈公諱浣之位。

守靈的士卒皆被羅鴻打發走了,他一人靠坐在香案之前,麵前酒壇一隻,酒杯一個,卻不是他自己所飲,隻不言不語的一杯杯倒了,複又灑在地上。

趙校尉手下斥候抬了沈浣回來的當天,這靈堂便設了起來。自那以後,無論白日裏忙亂到何種地步,羅鴻每日夜裏必來這靈帳中守上一兩個時辰。每每打發走了士卒,有時候便對著靈位自言自語的說些什麼,仿佛對麵的不是靈柩,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有時候隻是坐著,什麼都不說。

今夜這一壇酒倒完半壇,羅鴻卻聽得身後腳步聲響起。一回頭,卻見是一身書生長衫的戴思秦踏著夜色而來,手中尚拎著一隻未開封的酒壇,顯也是來祭沈浣的。

“戴中軍。”羅鴻向他點頭。以前他在沈浣手下帶兵做將軍校尉的時候,常有時看戴思秦這麼個掉書袋的酸書生不甚順眼。如今軍中將軍,重傷臥床的、在外帶兵的、下落不明的皆是有之,這幾十萬人的潁州軍,一天一夜之間便落在了他的肩上。在其位,謀其政,他方始明白眼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平日裏替沈浣分擔了多少營中軍務。自己一個沈浣的副將,能在此時穩住三軍,亦是多賴他殫精竭慮精心輔佐。此時想起以前自己常常夥同了士卒們捉弄於他,不由心下愧疚後悔。

羅鴻曆來是爽快人,也沒什麼磨不開麵子,抓了抓頭,“戴中軍,以前兄弟我常得罪你,現在想想可實在對你不住。你要是生氣……你要是生氣揍我一頓便好,我絕不還手!”

戴思秦將自己帶來的酒倒好,端端正正供在香案之上,這才向羅鴻搖了搖頭道:“況同生之義絕,重背親而為疏。樂鴛鴦之同池,羨比翼之共林。”

羅鴻又抓了抓腦袋,齜牙咧嘴。戴思秦這兩句話,他是半個字也沒聽懂。

戴思秦怕是也沒指望他能聽懂,“營中諸將執戈所向,所為皆同,兄弟之誼,可輕生死。羅將軍即喚我一聲兄弟,又何出此言?豈不是辜負了元帥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