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心意一決,即日將田園交與老仆執掌,帶了一些銀兩,叩別先人廬墓,背起黃包袱,心想:“幽燕古多豪俠之士。”便單人匹馬,取道北上。這時正是仲夏季節,溽暑方張,一般人避暑消夏惟恐不暇,如非必要,出門的人實在極少。
他行行複行行,一連多日,已來到南北東西要衛的徐州境界。
不過十分失望的,他沿途每一向人打聽當地英雄豪傑時,不問是老是少,都啞然失笑,望望然而去,一無所得。
他就不知道,自己還不過是個大孩子,而且身著儒裝,背上練武的招牌,不倫不類。更是那年頭,凡屬身背黃包袱,尋師訪友的人,都極難招惹,連比武傷亡,官府皆可不計。
請想他所請教的,全不外乎是些安份守己的商民,誰個又願多找這一份人命關天的麻煩呢!
不想正當他,意興索然之時。這一天從徐州進入魯境,卻有所遇了。
原來恰有一行鏢客,保著大批貨物同道。自然這些人,都是成名武師,吃的刀口飯,慣走江湖,對天下何處有能人異士,那還有不一清二楚的道理。
因此燕淩雲,一見便飛馬追上他們鏢車,然後又放轡緩緩隨行,準備借故結識領教。
可是那知道,他這種舉動,極與綠林道踩盤子行藏相似。立刻大啟前行的鏢客疑忌,而且其時,亦適距微山湖不遠,地勢荒僻,四野杳無人煙。
所以不待他開口,馬上有一位魁梧其偉,豹頭環眼的鏢客,猝然勒馬回頭,卓立道旁,抱拳亮聲道:“兄弟濟南四海鏢局陸誌,匪號鐵掌銀鞭的便是。今日路過貴地,因限期太急,未能投帖拜山,敬請上覆薛寨主,多多包涵,將來一定缺情補情,缺禮補禮?”
敢情人家真把他,當作黑道上踩盤子腳色了。
並且這些江湖話,一恃使燕淩雲摸不著頭腦,訥訥不知如何作答。
更是適於此時,大道右側密林中,驀地飛出幾十騎人馬,一字兒擺開,攔住去路。
是以那位鐵掌銀鞭陸鏢頭,大約以為正主兒已到,立即不待答言,便趕忙撥轉馬,飛迎上去。
此際,燕淩雲乍睹許多強人出現,也不禁有些心慌!
可是繼而一想,自己身無長物,又體輕飛縱極快,反正將來要在江湖上走動,見識見識,怕他何來。
於是心膽一壯,便氣定神閑,從容立馬旁觀起來。
但見前來的響馬,除許多青布包頭,各*兵刃的壯漠外,另有兩男一女,在前並騎傲立,頗像為首之人。
那女的,高坐桃花馬,背插長劍,體態風流,麵目姣好,年齡頂多不過二十一二歲,一身紅色勁裝,連人帶馬,在赤日下,遠看宛如一團烈火。
二男分列左右,身材高大,如同兩座黑塔一般,濃眉巨目,貌相猙獰,可能還是一對孿生兄弟,也都正當壯年。
這時鐵掌銀鞭,已揮手止莊鏢車前進,翻身下馬,老遠就向盜首拱手高呼道:“在下濟南四海陸誌,未能先期拜山,諸多失禮,敬請各位鄉多海涵是幸!”
自然鏢行走鏢,素來憑的是,七分人情三分能耐,不論有理無理,這份禮貌,是萬少不得的。而且黑道上人,也大半與之互通聲息。隻要招呼打過,亦能通情借道,不再為難。尤其濟南四海鏢局,總鏢頭皓首神龍於亮,交遊廣闊,威名遠震,一枝白龍旗,南北通行,從來極少有人相阻,何況如今已到山東地境呢!
是故現時領隊的鏢頭,鐵掌銀鞭陸誌,眼見群盜,並不驚恐,認為打一打交道,必能過關了。
誰知事實卻大謬不然!
不但人家禮都不還,更是耳聽那位紅衣女盜,立時冷笑答道:“姓陸的!廢話少說,明日就是微山湖鐵老堡主,兒女婚嫁之期,你們這批綾羅彩緞正好合用,識相的快留下貨物,歸告於老頭兒,就說我紅綾女替他代送賀禮,免得姑娘動手!”
此言一出,頓使鐵掌銀鞭大驚失色!心想:“自己原以為這路人馬乃薛家寨屬下,怎的是這位女煞星到此啊!不消說,那一對黑漢,定是傳聞的,東海魔氏弟兄了?”
並且他還沒有來得及答話,又聞那上首的黑漢,一聲巨雷似的喝道:“俺東海雙龍的主人,出言如金,說一不二,還不快滾!”
因此鐵掌銀鞭陸鏢頭,登時忿火中燒,雖然明知憑自己一行,絕非其敵,尤其那位紅綾女葛飛瓊,出道不久,手折無數黑白道成名英雄,並收伏東海二魔,如虎添翼,武功詭異,高不可測。
可是身為鏢頭,職責所在,何況四海多年聲譽,寧死也不能將所保貨物,拱手送人!
於是馬上接口厲聲道:“陸某護鏢有責,歉難遵命!今日幸遇高人,如果三位有意見教,我也隻好舍命奉陪了!”
他發話不卑不亢,字字堅毅有力,並顯出一副凜然不可相犯之色,端的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隻看得一旁小書生燕淩雲,不住的點頭暗讚,並且心想:“雙方必然要有一場惡鬥了。”
不想他念頭還沒有轉畢,又驀地耳聞一陣銀鈴似的笑聲,二目一花,但覺似有一道紅霞疾轉了數轉。
再定睛一看,不但眾鏢客,一個個都目瞪口呆,如醉如癡不言不動,更是那位紅衣女盜,正俏立在自己身前,大睜著,一對碧水澄波,烏溜溜,黑白分明大眼,上下打量呢!
這時我們的小書生,不由本能的一陣驚慌!而且素來麵嫩,被看得麵紅耳赤,趕忙撥馬便欲飛逃
可是那知回轉馬,仍不濟事,人家如影附形的,還不是依然俏生生的欄在馬前哩。
同時瞥見對方妙目一膘,微微一笑道:“小相公不必驚懼,我們並不是攔路行劫的強人呢?”
請想眼前就是事實,她這句話誰人肯信。
是以頓時惱犯了燕淩雲書呆子脾氣,立即一橫心,勒馬麵帶不屑之容叱道:“當麵撒謊!
難道傷人奪鏢,還不是盜賊行為?”
照說,這位盜首紅綾女,適才一怒,便將鏢行十餘人眾,悉數製住。現在燕淩雲如此頂撞,那還不是自速其禍。
那知天下事,往往出人料外,她不但毫無慍色,反聞言噗嗤一笑道:“咦!我隻當你身背黃包袱,也是一位武林中人,原來還是空心大老倌一個,十足書呆子喲!這就是江湖上的過節啊!你懂不懂哩?”
自然,燕淩雲連出遠門還是第一遭,那裏懂得江湖上的過節是怎樣!
因而不禁立時一愕!然後又好奇的衝口而出道:“什麼叫做過節?”
隻是紅綾女葛飛瓊,耳聽他這句話一出口,馬上忍住笑,大眼注視在燕淩雲的臉上反問道:“你這位相公,難道不是與鏢行一夥?背起黃包袱,是有意還是無意嘛?”
此際,我們的小書生,因自己適才問話,對方還未分說,所以不悅的,隻搖搖頭,又點點頭,算是作答。
但這種表示,在紅綾女,好像已十分滿意,是以接著便盈盈一笑,嬌聲道:“告訴你,‘過節’就是彼此有不愉快的事。譬喻今日吧,因為我不念皓首神龍父女,年來妄自稱大,所以特意劫鏢,引他們來微山湖,一分高下,誰還真的稀罕這幾匹破布不成。”
隨又妙目一轉續道:“學武第一是要有膽量,如今微山湖鐵家堡,各路英雄雲集,正是武林人切磋之機,你敢不敢去呢?”
別看這位紅綾女,凶狠的時候,亞賽一頭母獅。
可是此時此地,卻溫言軟語,柔順得像一隻綿羊,立在燕淩雲馬前,毫不厭煩,眉飛色舞,問個不休,連同來的東海魔氏兄弟,卻看得異常納罕?真是一件極大的奇事!
常言道:“初生的犢兒不怕虎”,大凡一個年青人,血氣方剛。不論是男是女,確然經不住別人將激。請看現在的燕淩雲,就是明證。
本來他對這一幕卻鏢舉動,暗裏是大大不滿。隻恨自己學藝未成,不能助弱鋤強。
當然葛飛瓊,在他心目中,不過是一名武功高強的女盜而已,自是更無好感之理。
不過他耳聽紅綾女之言,又不由正搔著癢處。一則是此行誌在求師訪友,心想:大熱天棲棲惶惶,所為何來,既有此機,何妨碰碰緣法。二者是不願在一個女孩兒家麵前示怯。
是以立時接口傲然的答道:“充其量不過是個盜窟,小生身無長物,有何不敢。隻是素無瓜葛,不便貿然登門罷了!”
也許是他這樣話,正對上紅綾女葛飛瓊的心意,所以她,聞言滿臉喜色,馬上又咯咯一笑道:“江湖上,講究的是慕名造訪,要什麼瓜葛,有什麼貿然不貿然,真是書生迂見。”
更是又粉麵微紅,瞟了燕淩雲一眼續道:“我陪你前往,代為引見好了。”
並且立時嬌軀微旋,也沒見她怎樣動作,就已經縱出四五丈遠近。
一時看得小書生燕淩雲,十分慨歎!心想:“卿本佳人,奈何為盜!但願所言屬實,是和鏢行有過節就好了!”
不多久,鏢局眾人也恢複了知覺,隻有一個喊路的趙子手被放,其餘連鐵掌銀鞭陸誌,都服服貼貼,隨那兩個黑大漢,押車如風卷殘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