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底事總難忘 立心任俠 奇緣渾不覺 求藝天涯(1 / 3)

夏日炎炎,溽暑難消,正宜北窗高臥,受用些清風到枕,涼月當階之時。

可是偏偏有人,要在這火傘高張之下,盤馬彎弓,打熬氣力,揮拳踢腿,勤習功夫,並說這種流金鑠石的季節,乃是什麼武家:“冷練三九,熱練三伏”最難得的好日子,甘之如飴,毫無所畏,真是奇哉怪哉!

喏!不信請看那道旁短牆內,曬麥場中,不正有個十八九歲小夥子,光著古銅色的脊梁,赤足短褲,腰勒寬板帶,對這火樣的太陽,宛如不覺。兩臂環抱一具百多斤的石骨碌,忽起忽落,掙得麵紅耳赤,汗出如漿,兀自孜孜不倦,不停不休嗎!

並且院內梨樹蔭下,還站立一位,身材雄壯,濃眉巨眼,短褂褲,敞胸露肚的中年漢。

左掌心托著兩隻鐵膽,五指不住的撥弄,發出吱吱呀呀,叮叮當當,頗有節奏的聲響。從外表看,不論是氣派打扮,都顯得是一個道地的,江湖上練家子。

隻見他,抬臉看了看天色,然後皺皺眉,目注場中少年,亮起破鑼似的嗓音道:“我說小淩兒!太陽快偏西啦,今兒個你的抱石功,一千遍還沒練到咧?”

隨又搖搖頭,像訓勉少年,又像自言自語的續道:“武術沒有巧,‘練’字學到老,若要成名顯萬,不趁這大好的三伏天氣,苦練緊練怎成啊!”

不料他語音未落,忽聽有人接口哈哈一笑道:“真是無獨有偶,傻瓜對上了笨蛋!這樣練一千年,頂多也不過變成大小兩條蠻牛,可憐,可憐!”

這種話,顯然是針對院內師徒二人所發,並明譏他們是盲練瞎學哩!

請想練武的人,誰個不有幾分驕氣,怎經得起別人如此當麵輕視撩撥。

因之那位手托鐵膽的中年人,聞言勃然變色,頓時濃眉一揚,尋聲怒視。

觸目卻見短牆外方榴花蔭下,不知何時,來了一個瘦骨嶙峋,細眼削腮,赤足芒鞋,形容猥瑣的青袍老道,正手撚-落的幾根黃須,向場中小夥子,不住的打量呢!

是以惱得這位中年漢,馬上巨目一瞪,戟指厲喝道:“呔!剛才的話,可是你這老牛鼻子說的?今天如果不還我一個真章,大爺衝天炮吳能,就非敲掉你的滿口狗牙不可?”

同時院中少年,也放下石骨碌,大張著一對黑白分明的俊目,轉身察看,而且清秀的麵龐上,略呈慍色,似乎是嗔怪不該有人打攪他的練功。

照說,理曲的應是那位多嘴路人瘦老道,此時人家動怒責難,總該賠些小心了事才是。

可是他卻不然,反小眼一翻,斜睨著衝天炮吳能,麵色一沉,輕蔑的答道:“什麼真章不真章,你這隻大蠻牛,三歲娃兒也能牽著鼻子趕東趕西,何況我老人家?”

並且邊說邊跨過短牆,一搖三擺的走到衝天炮身前不遠處立定,又道:“蠢材!不信就試試你的衝天炮,看看可能打倒我老人家?”

本來吳能是吃的把式飯,專靠賣藝護院度日,輕易也不願得罪三老四少,以自斷財路。

適才不過眼見老道是外路人,又無端當著新收的徒弟混說,所以一時性起,口出惡聲。

心想:“憑自己衝天炮的萬兒,一個窮老道,還能不聞名遠避。”隻看他靜立原地未動,就可以證明並無出手的意向。

但是現在呢,這位瘦老道,簡直如同存心找岔,欺人上臉,可不由不使他動了真火了!

因此立刻虎吼一聲:“狗牛鼻子,上門欺人,大爺就教訓教訓你?”

而且登時衫袖一捋,二目直視,踏中宮,走洪門,左手一幌,右拳迅即“黑虎偷心”,直向老道當胸搗去。

別看他這一招,是江湖賣藝人的花拳繡腿,論力道,確也有些斤兩咧!

不想那位瘦老道,見狀毫不動容,且悠閑的,管著一旁觀戰少年微微一笑。

他說道:“小娃兒,我老人家使個武術上的“巧”字你看?”

隨即身形向左方微閃,並乘吳能重心前衝,馬步不穩,一拳落空,未及變招之際,僅順勢輕輕一拍。

頓時使得人高馬大的衝天炮,身不由己,直飛出丈外,跌了個黃狗吃屎,五體投地。

更是瘦老道,又咧嘴嗬嗬大笑道:“武術沒有巧,如何蠻牛隨風倒?真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愚哉,蠢哉?”

自然這種結果,是大出場中少年意料外。且看他神色,似乎對乃師,已信心大見動搖。

不過衝天炮吳能,生來皮粗肉厚,這一跌並無傷損,而且迅即使了個“倒扳楊柳”,踴身起立。

但見他,雙眼冒火,一臉忿色,陡地又亙喝一聲道:“狗賊道!再接大爺這個!”

同時左臂一振,抖手就是兩個鐵膽齊發,一上一下,映日化為兩團寒光,閃電般的疾,分取老道中上二盤,又準又猛,十分淩厲,敢情這也便是他的最後殺手了。

誰知那位瘦老道,仍然一些都不在意,眼覷鐵膽呼嘯而來,隻略一旋身,袍袖從側方一兜,就宛如漁翁撒網,極自然的,毫不費力,兜個正著。

並且還若無其事的,小眼一眯,向那名叫小淩兒的少年,扮個鬼臉道:“我老人家這一巧招‘布袋捉笨蛋’,使得如何?”

當然,老道這兩手,輕描淡寫,幹淨俐落,不止是巧,而且十分神妙。早已看得場中少年,由衷的欽慕!心向往焉,隻差格於衝天炮吳能的臉麵,不便出口叫好而已,試想如今人家問到頭上,他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表示不成?

可是正當他,尷尬的難以作答之際!

突然牆外又有一聲,宏鍾也似的嗬嗬大笑插口道:“巧則巧矣!隻是還不能算真功夫。

如果弄巧成拙,那才是貽笑大方啊?”

隨聞微風颯然,場中驀地多了一個,肥頭胖腦,酒糟鼻,須發蒼蒼,一身黃葛衣裝的老人。

聽口氣,好像對瘦老道的自誇,頗是不服呢!

這時衝天炮吳能,已極端氣餒,心知今日遇見能人,若再出言頂撞,徒然自取其辱,反不如栽了認栽,光棍不吃眼前虧的為是。所以雖見有人前來幫場,仍是默默無言,滿臉頹喪,不敢訴請主持公道。

那知這位後來黃衣老人,卻十分古怪!一入場,便趨近適才少年練功的石骨碌,單足一鉤一踢,就將那百多斤的巨石,送上兩三丈高的半空。

更是連番手腳並用,像玩球一般的,不使大石落地。

隻看得吳能師徒,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半晌,那位黃衣怪老人,麵不紅,氣不湧,一腳將石骨碌踢出十丈以外,轉身向愕立一旁少年,得意的一笑道:“小娃兒!你看老夫這種本事,比那些巧招如何?”

這真是一種奇事!他們各顯神通,都好像專為的是,要給那名喚小淩兒的少年欣賞一般哩!

此際,烈日已經西沉,清風徐來,炊煙四起,猝然那位久不出聲的瘦老道,寒著臉,向黃衣怪人喝道:“萬老兒!反正咱們是一年一會,不分個高下不休。今晚二更塗山上見真章,現時多這些費話何用?”

但見黃衣怪老人,馬上接口哈哈一笑道:“也罷!我老人就先看看你這牛鼻子,年來有什麼長進再說。”

隨又轉臉對身側不遠的少年,點點頭續道:“小黟子!有興不妨到時去看看熱鬧?”

同時瘦老道,亦向那位小淩兒,看了一眼,然後二人便一東一西的離去。

這時衝天炮吳能,滿肚子不自在!眼看人家揚長而去,無可奈何,一時又愧又恨,不禁也一扭頭,一聲不響的就走向莊內。

本來嘛!他好端端的傳徒習藝,平白被那一道一俗兩個老怪物,大拆其台,攪混了半天,鬧得吃虧丟臉,焉能不氣哩!

不過衝天炮這位新收的門人,可就大不相同了,他不但毫無不快,而且深慶今日有此奇遇。恍悟自己過去乃為吳能花言巧語所騙,正盤算夜間如何赴約,應求請那位高人收錄呢?

原來這少年,姓燕表字淩雲,籍隸安徽懷遠,本是世代書香,也曾經過十年寒窗之苦,隻因父母雙亡,孑然一身。加之屢試不第,一位青梅竹馬之友,年前又被強人劫去,所以立誌棄文學武,希望將來行俠江湖,能直接為人間不平,留一份天地正氣。

可是無如文武殊途,難得其門而入,且少不更事,對世道人情毫無經驗。

因之一與走江湖賣藝的衝天炮吳能相遇,便為其大吹法螺所惑,延聘在家,相從苦練所謂抱石功絕藝。

直到今日,才為這一雙怪老人前來點醒,認識武術之道,蓋亦浩瀚無涯,絕非如衝天炮所說的,那等不窮理致知,隻憑一味盲練,就可無敵於世。

是以他暗中心意一決,便泰然行所無事的,停止練功回莊,夜間也沒有和吳能計議,剛過初更,就極端興奮的,撲奔塗山。

說起這座山,雖然並不太大,但在曆史上,卻是大大有名,古時禹會諸侯,天下執玉帛以朝者萬國,便在此地,西臨淮水,隔岸與荊山遙遙相對,景色清幽,在這黃淮平原上,倒是十分稀有,而且距離懷遠縣城極近,座落在燕家這所祖居的五裏莊南側不遠。

因此他,頃刻便直登山頂,在一塊磐石上,靜坐以待,這時,月朗星稀,涼風習習,加上鬆濤與流水和鳴,彙為炎夏一幅最優美的夜景。

自然讀書的人,大都慣會吟風弄月,也感懷最多,是以這位小相公燕淩雲,頓時心有所觸,不禁目注淮河,信口吟出唐人絕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