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小軒”前麵有座小亭,浣花溪中遊,在亭下流過。
有一個人,盤膝坐在亭上,麵對溪水,像是運氣打坐——
可是這人再也不能運氣打坐了。
因為他的背後第七根脊椎骨處,已被人一劍刺了進去,劍還未完全拔出來之前,這人已經死了。
這人不是誰,正是唐大!
四川蜀中,唐門唐大!
唐大被暗殺了!
對方背後一劍,刺中要穴而死。
而唐大居然死在錦江成都,浣花蕭家,劍廬內院,黃河小軒前的小亭中。
蕭秋水隻覺得一股熱血上湧,唐大的話語言猶在耳:
“蕭大俠,你趕我也不走了,我與你的兒子已是朋友了。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這是古已有道的。”
然而唐大卻死了。
蕭秋水心如刀割,大吼一聲,衝上去猛地奪過一名虎組劍手的劍,就加入戰團!
庭院裏,鄧玉函臉白如紙,劍出如風。
南海劍法一向是辛辣的,南海門下子弟大都是體弱的。
鄧玉函出劍已聞喘息,卻並非因為體力不支,而是因為憤恨!
鄧玉函的對手是一位披著黑紗的黑衣人。
無論鄧玉函的劍法如何辛辣,如何歹毒,總是傷他不著,黑衣人騰挪,飛躍,急移,輕起,在鄧玉函的劍下猶如蝶飛翩翩。
所以駐紮在“黃河小軒”的八名劍手,有一名已奔去急報蕭西樓,另外七名出劍圍剿來人。
蕭秋水一來,便奪了一柄劍,劍氣立時大盛!
蕭秋水二出劍,一劍直挑,其勢不可當!
那黑衣人猝不及防,嚇了一跳,猛地一側,那姿態十分曼妙,就像是舞蹈一般,然而臉上輕紗,還是給蕭秋水一劍挑了下來!
這臉紗一挑下來,蕭秋水、鄧玉函卻呆住了。
臉紗挑開,發束也挑斷了,那黑瀑似的柔發,嘩地布落下來,在星光下,黑的白的,這女孩的目色分明;在月光下,明的清的,這女孩的容華清如水。
這女孩是憤怒的,但是因為嗔怒而使她稚氣的臉帶了一股狠辣的殺意。就在這驚鴻一瞥中,蕭秋水隻覺左臂一陣熱辣,已著了一鏢!
蕭秋水心裏勃然大怒,腦中轟地醒了一醒,心中暗呼——蕭秋水啊蕭秋水,你見到一個容色嬌秀的女子便如此失神,如何臨泰山崩而不變色,怎樣擔當武林大事!
這時鄧玉函已和那女子鬥了起來,在黑夜裏,那女子身法極快,武功絕不在蕭夫人之下,但已看不清那絕世清亮的容色。
忽然之間,鄧玉函長劍“嗆”然落地,三枚飛蝗石震飛了他的長劍!
海南劍派以快劍成名,但這女子居然用暗器擊中疾刺時的劍身,這種暗器眼光、手法、速度,絕不在唐大之下。
蕭秋水卻立時衝了過去。絲毫沒有畏懼!
蕭秋水衝過去的時候,以這女子的身手,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使暗器搏殺他的。
但將蕭秋水衝近來的時候,冷月下,猛照了一個臉,這女子認得他,他就是那個挑起她麵紗的男子。
她在一個古老的家庭世族長大,然而很早已跟兄弟姊妹們出來江湖走動,在她幼小的心靈中,聽過很多傳說,更聽過美麗女子出嫁的時候,紅燭照華容,深院鎖清秋,那溫柔的丈夫,正用小巧的金鉤子,掀起了美麗妻子臉上垂掛的鳳冠流蘇。
……故事後來是怎麼,她就不知道了,然而這故事依然動人心弦,而今這陌生、魯莽、英悍的男子,卻在月色下,用一柄長劍,挑開了她的麵紗。
這女子心弦一震,竟遲了出手,這一遲疑不過是刹那間,然而這刹那間卻使她放棄了三個絕好的出手機會,蕭秋水已衝了過去。
暗器隻能打遠,不能打近,蕭秋水一旦行近,這女子的暗器便已無效。
蕭秋水一拳擊出!
這女子雙腕一製!
這女子的武功,卻遠不如她的暗器,手法雖然巧妙,但因事出倉促,不及蕭秋水力大,反時之間,這女子雙臂一麻,蕭秋水用另一隻空著的手,一掌推出!
這隻手原給這女子射中了一鏢,蕭秋水正想用這一隻手討回一個公道。
蕭秋水這一掌推出去,這女子便躲不了。
蕭秋水這掌是仇恨的,唐大不單止是他的長輩,也是他的朋友。
沒有人可以殺蕭秋水的朋友。
誰殺了蕭秋水的朋友,蕭秋水就要和他拚命。
當日“鐵腕神魔”傅天義的部下“無形”殺了唐柔,蕭秋水也和傅天義拚命,合左丘超然、鄧玉函之力。把傅天義殺於九龍奔江之下!
蕭秋水全力一掌撞出,眼看擊中的當兒,腦中卻是一醒;他聞到一種淡淡的,如桂花般,在月色下,似有似無的幽香。
就在此時,蕭秋水又與那女子打了一個照麵。
這女子黑白分明如黑山白水的眼。
這女子白皙的鼻梁挺起美麗的弧型。
這女子拗執堅強而下抿的唇,沒有血色。
蕭秋水一震,不是因為這女子的美麗,而是因為這女子,跟她熟悉,跟他咫尺親近,但又從未謀麵,天涯般遠。
這女子確是一名女子,這雖然無關宏旨,但在蕭秋水的深心裏,卻如蕭聲一般,在深夜裏的樓頂傳來,悲慟無限。
蕭秋水頹然一歎,猛地收掌。
也許因為她是女子,蕭秋水的掌不願意擊在她的胸部上。
就算他要這女子死,他也不要敗壞這女子的名節;雖然他並不知道,這女子因為他而喪失了三次殺他的機會。
蕭秋水絕不是彬彬君子,而且更不是不近女色的聖賢高士,他跟左丘超然、康劫生、鐵星月、邱南顧、鄧玉函幾位兄弟,也常閑談起女孩,談起女孩的愛俏,談起女孩的愛撒嬌,談起女孩子的八卦多嘴,更談起女孩子的無聊無理。
然後他們又拍胸膛、喝幹酒,豪笑自己是男子漢!
雖然他們從來沒有過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女孩。
蕭秋水沒有一掌擊下去,不僅是因為憐香惜玉,更重要的是,這女子是一位女子,而蕭秋水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蕭秋水沒有下殺手,這女子卻猛下了殺手!
這女子臉色煞白,全無血色,連她自己都沒料到,竟會讓蕭秋水衝了近來,而她竟心甘情願地錯過了三次,三次下殺手的機會。
尤其因為這女子了解到這點,更意識到這點,她心中更為懊怒自己,眼見蕭秋水一掌拍來,立即便下了殺手!
她沒有直接下殺手,而是雙手一分,左右四枚五棱鏢,往左右飛出,半途一轉,竟直往蕭秋水背後打倒!
這種鏢快而有力,偏又不帶半絲風聲,蕭秋水根本不知道,知道也不一定能避得開去。
就在此時,蕭秋水撤掌往後退,這一退,等於往四枚五棱鏢撞去!
這一下,連這女子也驚呼出聲!
她也沒料到蕭秋水會撤掌,這刹那間,這女子是感激的,可是她也無法挽回她已射出去的暗器!
另一驚呼的人是鄧玉函,他隻來得及抓住兩枚五棱縹,左右掌心都是血,但是兩枚,眼看便打入蕭秋水的背後!
鄧玉函全力出手捉鏢,尚且一掌是血,這鏢打入背門,蕭秋水還會有救嗎?
就在此時,鏢光忽滅。
鏢已不見,鏢隱滅在一人的手裏。
一個鐵一般的人的兩隻鐵一般的手裏。
這兩枚可令鄧玉函雙掌被震出血的五棱鏢,落在這人手裏,猶如石沉大海一般。
這人正是朱俠武。
“鐵手鐵臉鐵衣鐵羅網”朱俠武!
“朱叔叔!”鄧玉函歡呼道。
蕭秋水隻覺一陣赦然,回首隻見場中又多了一個人——蕭西樓。
蕭秋水不敢想象父親的震怒——怪責自己因美色而誤事,差點送了條性命!
然而看來蕭西樓雖是哀傷的,但卻是並不暴怒。
隻聽蕭西樓問道:“唐大俠是怎麼死的?”
鄧玉函臉色煞白,蕭西樓要他為唐大護法,唐大卻死了:“是她殺的!”
那女子一震,目光從驚怒,轉而訝異,成了迷惑。
蕭西樓看了那女子一眼,又問;“事情的經過是怎樣的?”
鄧玉函道:“我護送唐大俠到‘黃河小軒’的門前,唐大俠便已轉醒,他雖然中毒很深,但神智仍十分清醒,便跟我說;在蕭家劍廬中很安全,在這兒驅毒便可,又叫我不必擔心。
“唐大俠自己服了幾顆藥丸後,便靜下來閉目調息,我便在一旁護法,心裏是想:浣花劍廬,鐵壁銅牆,誰能闖得進來?……沒料就在這時,一名黑衣人飛過。迎麵就是給我一劍!”
蕭秋水聽到這兒,心裏也一震,他穿過“回廊”時,不也是被迎麵刺了一劍嗎?!
按照時間推計,那人是刺了蕭秋水一劍之後,再來行刺鄧玉函的。
隻聽鄧玉函續道:“這人劍法雖高,但卻似因逃避倉皇,劍快但架構稍呈淩亂,來得突然,但布局未周,所以這一劍,我還接得下。”
“我們交手二招,他搶主動在先,故得上風,但他三劍不下,立時逃遁,我急忙追出,沒幾步便猛想起唐大俠正在療毒,旁人驚擾不得,是以立即趕回,卻不料見這黑衣人已站在唐大俠身邊,而唐大俠己中暗算身亡,我看……便是這女子害死唐大俠的!”
那女子英烈的眼神有七分冷淡,看了鄧玉函一眼。
蕭西樓道:“這位姑娘與你交手,有沒有用過劍?”
鄧玉函一怔道:“沒有。”
蕭西樓道:“這姑娘身上沒有劍,誰都可以看出來,唐大俠卻是死於劍傷。”
鄧玉函還是悻然道:“就算不是元凶,也可能是同謀。”
忽然一個比鐵還冷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道:“絕對不可能是同謀。”說話的人竟是“鐵衣鐵手鐵麵鐵羅網”朱俠武,隻聽他斬釘截鐵地道:“因為她就是唐方,唐大的嫡親妹妹,唐門最美麗的年輕一代高手。”
唐方,唐方。
唐方就是蜀中唐門行蹤最飄忽、最美麗的一位青年弟子。
原來唐方是女的。
她就是唐方。
朱俠武緩緩高舉起手,手指一鬆,“叮當”兩聲,五棱鏢兩枚掉了下來,在月芒映照下閃著銀光,一隻在鏢身刻著小小的一個“唐”字。一隻在鏢身刻著一個小小的“方”字。
朱俠武道:“這種身前發鏢、身後命中的‘子母回魂鏢’,除唐家子弟之外,是沒有人能發得出來的。”
蕭秋水忽然覺得很驚險、很解脫、很欣喜。
打從他要與這女子對敵開始,他就很負擔,甚至出手很瘋狂。
而今知道她就是唐方,唐大當然不是她殺的,蕭秋水放下心頭大石,很是解脫;一方麵又慶幸自己沒下殺手,所以又覺得很驚險。
至於欣悅,他自己也分析不出所以然來。
他身心歡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女子黑白分明的眼,卻流下了悲傷的珠淚,月色下,她倔強地抿起了唇,卻是不要讓人看見,向朱俠武拜道:“朱叔叔。”又向蕭西樓拜道:“蕭伯伯。”